“你都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先生。”
“我也收拾好了,”他说,“我什么都处理好了。明天我们从教堂回来,在半个小时之内就可以离开桑菲尔德。”
“很好,先生。”
“你说‘很好’这两个字的时候,笑得很特别,简!你双颊上的一小块多亮啊!你眼睛里闪烁的光多怪呀!你的身体还好吗?”
“我相信很好。”
“相信!怎么回事?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先生。我的感觉是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的。我只是希望眼下的幸福会永远存在,不会结束。又有谁知道下一个钟头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你这可是忧郁症的表现,简。这阵子你太激动了,也太操劳了。”
“你觉得平静、幸福吗,先生?”
“平静?不,但很幸福,发自心底觉得幸福。”
我抬起头,想看看他脸上幸福的表情,那是一张热情的、涨红的脸。
“把心里的话告诉我吧,简,”他说,“和我说说你心里的负担,让我帮你减轻一下。你在担心什么呢?怕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不,这和我的担心没有一点儿关系。”
“那你是害怕自己马上就要步入一个新的环境,所以为此担心?担心你要过的新生活?”
“不是。”
“你可把我弄糊涂了,简。你忧伤的目光、大胆的语气,让我很困惑,也让我痛苦。我要求你解释一下。”
“那么,先生,您听着。昨夜你不是不在家吗?”
“是的,你是知道的。刚才你还说,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但可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只是总扰乱你的心境。说来听听吧。或许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了什么,要不就是听到用人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你那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了?”
“没有,先生。”此时正好钟声敲响了十二点。我等到小钟清脆和谐的声音和大钟那沙哑的震荡声过后,才继续说下去。
“昨天我一直在忙,但是这种充实的忙碌也让我觉得非常幸福。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从来没有为新的生活而烦恼、担忧过。我一直觉得很幸福,怀揣着和你一起生活的希望,因为我爱你。别,先生,现在不要抚摸我,让我把后面的话说完。昨天,我相信上苍,相信你和我都会如愿以偿。你还记得吧,那天的天气是多么晴朗,天空是多么宁静,不会让人担心旅途的平安与舒适。用完茶点后,我到石子路上走了一会儿,想念着你。在我的想象中,我看见你离我很近,好像就在我的面前。我思考着展现在我面前的生活——你的生活,先生——比我的更加奢华,更让人心潮澎湃,就好比容纳了各大江河的浩瀚的大海,跟浅滩简直有天壤之别。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道德学家将这个世界评价为凄凉的荒漠,但是对我来说,它好像盛开着玫瑰。后来,夕阳下沉,气温也变低了,天空布满阴云,我就回屋去了。索菲娅让我到楼上去看看刚买的结婚礼服。在礼服下面的盒子里,我看到了你的礼物——那是如同王子般阔绰的你让人从伦敦送来的面纱。我猜想你肯定认为我不愿意收下什么珠宝,所以就哄骗我接受另一种昂贵的东西。我打开面纱的瞬间,发自内心地在笑,嘲弄你的贵族派头,取笑你煞费苦心地想要给你这个平民新娘带上贵族的假面。我也想象着要用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那块没有绣花的方丝巾盖在自己卑微的头上,之后在拿下它的时候问问你,对于一个既不能给自己的丈夫提供财富,也没有美色,更无法为他带来社会关系的女人,这样是不是可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的表情,也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你慷慨激昂并且开明的回答,听到你高傲地宣告没有必要仰仗同钱袋与桂冠的结亲,没有必要用这种方法来增加自己的财富,或者提高自己的地位。”
“你把我看得真透,你这个女巫!”罗切斯特先生插嘴道,“但是除了刺绣之外,你还在面纱里发现了什么,是毒药还是匕首?弄得你现在神色这样沮丧。”
“没有,没有,先生。除了针织品的华丽与精致,还有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傲慢,我没有看见别的了。他的傲慢可吓不倒我,因为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先生,后来天色越来越黑,风也越来越大。昨天的风声不如今天这般疯狂肆虐,而是沉闷地低吟,更显得古怪异常。那时我真的希望你在家里。我自己来到这个房间,看到空荡荡的椅子和冷冰冰的炉子,心一下子凉了。后来,我上床睡觉,可是因为激动和担忧而迟迟不能入睡,外面的风势越来越大了,但是我听它们好像是在哀号。起初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来自屋内还是屋外,间隙时声音很模糊,后来当声音又响起来的时候,我终于确信那是外面的狗叫声。后来,声音渐渐消失了,我的心情也好了些。但是睡着以后,我又开始做梦了,梦境里还是月黑风高,我继续期盼能和你在一起,并且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我觉得我们被某种障碍隔开了。刚睡着的时候,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弯曲的小路上,这条路我很陌生,周围一片黑暗,天空下着雨,淋到了我的身上。我抱着一个孩子,已经不堪重负了。这个孩子年龄很小,身体又不好,还不会走路。他就在我冰冷的怀里发抖,我的耳朵里听见悲伤的哭声。先生,你当时就走在我前面,不过距离我们很远,我用力赶路想要追上你,一次次大声呼喊你的名字,祈求你能停下来,当时我的行动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束缚着。我的叫喊慢慢沉寂下去,变得不再清楚,而你,越走越远。”
“简,现在我就在你的身边,你还为你的梦境而困惑吗?真是神经质的小东西啊!把梦里的不幸忘掉吧,尽情地享受现实中的幸福!说你爱我,珍妮特。不错,我不会忘记,你也不能否认。这些话并没有在你的嘴边模糊不清地消失。它们听起来既清晰又温柔。或许这个想法有些严肃,但像音乐一样甜蜜:‘我认为,怀有同你一起生活的希望,是幸福的,因为我爱你。你爱我吗,简?再说一遍。”
“我爱你,先生。我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
“可以了。”他沉默片刻后说,“真奇怪,为什么我在听到你的话时胸口像针刺一样痛呢?我想是因为你说得太虔诚、太有力量了。因为在你抬眼看着我的时候,从你的目光中透出了极度的信赖、真诚和忠心。你太崇高了,就像是我身旁的一个神灵。将你凶巴巴的样子表现出来吧,简,你应该知道怎样把它表现出来的。装出任性、腼腆、挑衅的笑容来,告诉我你恨我。戏弄我、惹怒我吧,就是不要打动我。我宁愿发疯,而不是悲伤。”
“等我把故事讲完,我会满足你的心愿的,不过先听我讲完吧。”
“我想,简,你已经把所有的故事讲完了。而且我觉得你所有的忧郁只是来源于一个梦境!”
我摇了摇头。
“什么?还有别的?但是我不相信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可要先说一句,我对于你的话表示怀疑。你可以继续说了。”
他的神态有些不安,举止焦躁,我觉得很奇怪,但还是说了下去。
“我还做了一个梦,先生。我梦见桑菲尔德庄园变成了一片废墟,里面住满了蝙蝠和猫头鹰。原本气派的正面墙壁上只剩下了一道贝壳般的残壁,虽然依旧高大,但很单薄。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我站在杂草丛生的围墙边来回徘徊,但总是被大理石的火炉或者是倒地的断梁绊倒。我披着头巾,怀里依然抱着那个不知道姓名的孩子。尽管我的胳膊已经有些酸痛了,但不能将他随便放下来——尽管孩子拖累着我,但我还是必须带着他。后来,我听见从远处的路上传来了一阵马蹄奔驰的声音,可以肯定那个骑马的人是你,而你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国度。我疯了似的不顾任何危险想要赶紧爬上那道很薄的围墙,想从上面看你一眼。但是我脚下的石头突然滚落,我抓住的枝藤也突然断开,怀里的孩子害怕地抱紧我的脖子,几乎让我窒息。我好不容易爬到了围墙的顶端,却看见你的身影越来越小。风势越来越猛烈了,我已经在墙头上站不住了,干脆坐了下来,哄着怀里的孩子。你顺着路转了一个弯,我俯下身子想继续看着你,可是墙倒塌了。我的身体一晃,孩子从我的膝头滚落下去,我也失去了平衡,跌落下来,之后梦醒了。”
“现在,简,讲完了吧?”
“这只是一个序幕,先生,真正的故事还没开场呢。当我醒来时,我的眼前出现一道耀眼的光芒,将我的眼睛照得发花。刚开始我想——哦,应该是日光!可是我立刻清醒地认识到,是我搞错了,那应该是烛光。我猜想,应该是索菲娅进来了。我看到梳妆台上有一盏灯,而衣橱的门是打开的。我明明记得,在睡觉前我将礼服和面纱都放进了衣橱。接着我听到一阵沙沙的声响,便问:‘索菲娅,你在做什么?’但是没人应答,而是从衣橱里出来一个人影,把蜡烛举得高高的,正在仔细地看着从衣架上垂下来的礼服。‘索菲娅!索菲娅!’我又叫了两声,但是它还是不说话。此时我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但是眼前的景象让我吃惊,接着是迷惑,我体内的血都结了冰。罗切斯特先生,那个人不是索菲娅,也不是莉娅,也不是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不,我当时看得很清楚,我肯定,即便是现在我也很肯定——那个人甚至也不是向来行为古怪的格雷斯?普尔太太。”
“一定是她们中间的一个。”主人打断了我的话。
“不,先生,我可以发誓,绝对不是。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影,在此之前我从来就没有在附近见到过。那身高和外形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那你描述一下吧,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