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南宫狗剩还不懂事,一个孩子知道了自己是个有秘密的人,起先是震惊,然后为此感到骄傲,颇向村里不少同龄的少年藏头露尾地炫耀了一番。而当他上了年纪之后,却开始对这些事讳莫如深‐‐那场十年浩劫中,有不少人失去了父母,别人的父母是被迫害致死,而他的父母或许是因迫害别人致死。
南宫狗剩的养母在他七岁那年去世了。他的养父很快另娶,不过并没有将年仅七岁的他扫地出门,而是可有可无地养着。南宫狗剩倒也不怨他,他的养父不仅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是任何关系都没有,感情亦不亲厚。
南宫狗剩吃着农村里的百家饭长到十二岁,恰巧读完了村里的小学,他的养父也病逝了。
南宫狗剩不想再在这个村里呆下去,于是跟着村子里稍许年长的年轻人外出打工。那批年轻人里有一个姓余的,因念着南宫狗剩年轻小,平时对南宫狗剩颇多照顾。
这群年轻人到了深圳,找到的第一件活是倒卖盗版碟。这实际是一件利润很高的活,做得好了以此发家的人不在少数。然而这些年轻人没有门路没有背景更没有经验,到了深圳仅仅第五天就被警方抓获。小余腿脚快,没让条子逮着尾巴,带着南宫狗剩仓皇跳上了一辆火车就跑路了。
这班火车通往山西,于是,小余和南宫狗剩找到的第二件工作是在某个窑井里掏煤。
挖煤这活,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报酬并不算低‐‐在煤老板不拖欠,甚至赖掉报酬的情况下‐‐故有许多工人明知此事危险,甚至自己的父亲兄弟都在煤窑里丢了性命,煤窑老板依旧不愁找不到工人。而要进入煤窑,还需和黑心老板签下卖身契,至少为老板工作三年以上,值钱的家当都被抵押了。
转眼到了1988年,南宫狗剩已经十六岁了。小余在前一年已在当地娶了个农村姑娘,连儿子都生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挖煤工人们被拖欠了一整年的工钱,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添衣服的钱自然是没有的。
这天早上,小余和南宫狗剩吃完了隔夜菜饭煮的泡饭,又要下窑了。
小余让妻子拿出一件旧衣改成的棉衣,递给南宫狗剩:&ldo;喏,穿上吧,看你冷的那个熊样儿。&rdo;
南宫狗剩看着棉衣愣了愣,手刚举起来,目光又被小余身上洗的泛白的旧衬衣引了过去,举到一半的手便放下了。
小余二话不说地将衣服硬披到他身上,揽着他的肩膀往煤窑走:&ldo;再干三个月,咱可就干满三年了。干满了咱就走!我带你,带着我老婆儿子,再叫几个兄弟,咱一起去上海混去!那姓王的要是再不给咱钱,我就带着汽油去堵他家门口,就不信干不过他!&rdo;
南宫狗剩的个子比小余要瘦小,这衣服披在他身上是恰好的大小,若是还给小余,必定是穿不下的。他也是冻的厉害了,半推半就地系上扣子,仰起脸笑道:&ldo;余哥,你儿子的名字取好了么?&rdo;
小余往手心里哈了口气,用力搓了搓:&ldo;没呢,小佘他老婆前两天也生了娃,咱商量着,起个登对的名字。&rdo;
南宫狗剩咧嘴笑了:&ldo;一个叫余鱼,一个叫佘蛇呗。&rdo;
小余宽厚的手掌揉乱了狗剩原本就凌乱的头发,将他的肩膀揽的更紧:&ldo;行!咱跟小佘商量去!&rdo;
几个年轻的工人下了煤窑,窑井里虽漆黑cháo湿,但着实比外头暖和许多。等工人们都开始干活,身上的热气挥发,整个煤窑的温度都高了不少,生生剐着骨头的寒气也就散了。
南宫狗剩在某些方面颇有天赋,这三年里对地下哪里该打支架防塌一类的活摸得熟门熟路。他下到窑井里干了不久,发觉有一根支柱弯的厉害,顿觉得心神不宁,仿佛窑井即刻就要塌了。他摸到小余身边,怯懦地拉了拉小余的胳膊,附到他耳边小声道:&ldo;余哥,我觉得不对劲……&rdo;
小余听他说完,脸色逐渐变得凝重。几个月前附近的一个黑砖窑塌方,活埋了十几个人。这地方小,官商勾结,也没个人来管,到现在矿工的尸体都还没找出来,此地的工人都已人心惶惶。但是不干活就没饭吃,所以也都硬着头皮下来了。
小余小声说:&ldo;你别疑神疑鬼的,让别人听见了,一会儿闹起来,今天的活就干不完了。&rdo;
南宫狗剩还是不放心,又检查了一遍支架,发觉有三个支点明显偏移了‐‐然而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只要窖井一日不塌,煤老板就一日不会喊停工。
他对小余说,可小余抱着侥幸的心理,毕竟干了三年,虽然看着不少人出了事,可事情毕竟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倒也并没有多害怕。他对南宫狗剩说:&ldo;咱今天勤快点,快点赶完快点走吧。&rdo;其实他们都知道,即使找了老王说,老王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对于黑心的煤老板来说,又有什么比钱更重要?
南宫狗剩背着一筐煤往外爬,忽觉窖井震了起来,悉悉索索的石块直往下掉,有一块正砸在他脑袋上。
南宫狗剩还愣着回不来神,后边已有一批工人大喊着冲了出来:&ldo;快跑啊!要塌啦!&rdo;
疯狂向外涌的工人们将狭窄的甬道挤的水泄不通,前边已有瘦弱的人被推倒在地。然而,没有人扶他,失控的人群甚至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南宫狗剩还没发育完全,小小的个子自然挤不过成年人,脚上被人绊了一下,重心不稳地往地上倒。
小余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将他拽到自己胸前,用力将前推:&ldo;跑!快跑!&rdo;
头顶上掉下的石块越来越多,所幸他原本离窖口就不远,被小余推着硬挤了几步,眼看光明已在眼前‐‐
&ldo;轰!&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