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升至街头,刘街的暖意在街面上叮当着流动。从乡下走来的赶集人,有人卸了帽子,有人索性就脱了棉袄,他们从山梁上带来的田野、尘土的气味,甜甜淡淡,从金莲的面前流过去。金莲倚着那卷闸铁门的红漆门框,望着行人的脚步,就像看着流云从她面前飞来飞去,飞去又飞来。至尾,往事就在她眼前凝在了一个点上,凝在了过一阵子老二回来,她见他后她的脸色该是啥样儿,第一句话她该如何说。这第一句话如同她头顶卷闸门儿上的红铜钥匙,只要找到了第一句,卷闸门儿就开了,大幕也就迅速分拉到了舞台两侧,该谁出场,该谁唤唱,该谁吹拉哪一样乐器,金莲都已成竹在胸,连冲进灶房,端起锅摔在院里的什么地方,把碗至少摔碎多少个,金莲都已考虑周全,町她就是找不到见了老二后要怒说的第一句话儿。
她为找不到这第一句话儿而苦恼。
日光从她细亮的额门上翻过去,使她的眼皮有些生涩起来,红绸机针薄袄在日光中泛出的色泽像文火一样烤着她。她在苦恼中些微地有些瞌睡了,在瞌睡中还想着老二回来她该说的第一句话。去张铁匠那儿看争吵的人都又回来了。他们从她面前走过去,议论的却不是张铁匠,也不是那因为锄头缺钢就要砸了铁匠铺的乡下人,而是村长庆。他们说村长庆心胸阔如山脉,说村长可不会让刘村成为刘街就算了,说刘街多亏有了庆,不是庆刘街就一定还穷得如耙耧山的后山人们一样儿。
金莲听着人们的议论,从凳上站起来,为了摆脱瞌睡她走进了荫凉里。对面卖山货的嫂子从她面前走过去,说金莲,今儿的生意发市没?她说老二还没回,老二一回来,生意就该旺火了。那嫂子就立在了她面前,说知道吧,村长庆去上边跑动了,想把刘街改为镇,改为镇就要把前面的丁字路口改成十字路口了;改成十字路口,咱两家就都处在了十字路口的正角上,处在正角上这儿就成黄金宝地了,做生意就天天顾客盈门了。那嫂子被刘街改为镇的愿望激动着,说话时眼睛睁得要与日争辉似的,从她嘴角喷出的口水溅到金莲的鼻尖上。金莲不关心刘街是否改为镇,她只关心老二如何还没有回到家,他已经走了四天,无论如何今天该回了,她想我见了老二到底该质问他一句啥儿话。她顺着嫂子指的路口望过去,看那些行人中没有老二的身影,又见一辆客车从她店前开过去,也没有刹闸停下来,她就扭头擦了鼻子上的吐沫星点儿,想着老二说,真的要把刘街改为镇?
那嫂子道真的哪有假。她似乎还想和金莲说些话,可有人去她家买核桃,唤&039;了几声不见卖主,又朝别的店铺走去了。于是,她男人从家里走出来,骂了她一声猪,就把脱掉的一只球鞋掷过来。她躲过那只风尘仆仆飞来的黄球鞋,慌不迭儿去守她的山货铺儿了。
金莲还立在路边的荫凉里。
金莲看见有一辆小型货车停在丁字路的角上在卸货。
金莲看见在车上往下帮人递着纸箱的那人有些像老二。
金莲走到了路中央,把手搭在额上,挡着日光往那车上看。
金莲的手一搁在额门上,砰的一声就僵住不动了。那人果然是老二,高高大大,宽肩长腿,穿了一件新的灰色夹克衫,铜拉链在日光中闪着金色的光,每提一下纸箱,夹克衫就在他身上扭动一下,他那朝气透红的脸,也就跟着夹克衫儿绷紧了表情,好像那纸箱有三二百斤重,把他的脸都累压得胀红了。金莲急切地朝小型货车走过去。有顾客朝她的时装店里走去了。她不管那顾客,她只管朝着老二走。这时候就是顾客偷了她店里的衣服她也不会拐回去。
老二回来了,她等老二等得心焦火燎,她恨不得见了老二就一头撞死在老二的心口上。
她朝着老二走去时,脚步细碎,心跳轰鸣,她听见她的脑里有火车开过的哐咚声。一街两岸林立的店铺房倒屋塌样朝她身后倾过去。那辆小型货车发动着朝她开过来。她感到汽车喇叭的声音砰啪一下打在她脸上,她脸上的肌肉弹动一下,那声音又朝别处拐了。
她哐的一下立在了路边上。
小货车的绿色车头擦着她的身子过去了。
‐‐老二。
老二一扭头:竟从开着的车上跳了下来。
‐‐嫂子。
她冷丁之间,张张嘴无话可说了。她觉得老二似乎比往日进货回得快了些,没等她把见他的第一句话想好他就回来了。他如从天而降一样使她措手不及。宛若昨夜还做梦某‐‐个人上路去了远方,早上醒来一开门,那人却站在门跟前。她望着他,心里有些慌乱,手心出了一层细汗,她把手汗往红袄上擦了擦,把目光朝停下的货车瞟过去。
她说,你回来了?去了整四天。
他说,回来了。这次去郑州,还去了武汉。
她说,人家说村长想把刘街改为镇子呢。
老二愣住了。老二怔怔地看着她,像看一个企图骗他的人。
他说,真的?嫂子。
她说,人家都这样说哩。
他用了一下胳膊,像扔出去了一样东西,又猛地接回了一样东西。
奶奶的,他说,改为镇怕村长就要当镇长了,我无论如何要立马当上治安室的主任,当上主任,村长当了镇长,我就能当派出所的所长了。
老二这样说着时,他把目光从金莲的身上移开了,他看着刘街主道上的人流和房屋,目光噼噼啪啪,说话的声音却低得和他哥老大的个头一样矮。这时的金莲,立在他的面前,文文秀秀,宛若水柳头年新发的枝条。忽然之间,她感到有些寒冷,风是从她身后丁字路的横道上吹来的,可她觉得,那凉阴阴的清风,是来自于她的叔弟老二哩。
这一年,金莲虚岁二十,老二二十三,老大已经二十六周岁。
第二章
看到那分开的两张床,金莲心里咚地一下,仿佛有一块木板砸到了脚地上,连腾起灰尘的声响她都听到、看到了。相随着那声响,她产生了一个冷凉的念头:回家她也要和老大分床睡。
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还因为庆的才干,庆被县委破例地任命为50里铺乡的乡党委委员,由于刘街的地理位置和刘街一夜间膨胀的繁华,刘街每年上缴的税款,意料之外地竟是往年全乡税款的两倍之多,论功行赏,庆就又成了副乡长。虽说是七个副乡长中的最后一位,又仅仅分管刘街和刘街村委会下属的几个自然村,可毕竟是乡里的副乡长,毕竟为他决心把刘街从乡里独立出来,成立一个镇的思路打下了政治基础。
他已经把他的思路写在纸上送到了县长手里。
他已经为他的思路开始付诸了行动。刘街的风貌是一街八胡同,眼下,他要在二年内,让刘街变成三条主街,二十四条附街。三条主街的中央街,就是今天金莲家门前的商业街,除了向两侧各扩宽3米以外,就是如山货店的嫂子所说,要把丁字路口扩改为十字路口,要在那儿如城里一样,建一个圆盘的街心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