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此话一出,贾环就长叹一声,合着竟是躲不过去了?但王熙凤的意思他原是明白的,这爽利的女子是看不得他在这贾府受苦,必然要处处携他一把了,小少年固然有些不耐烦要上去虚与委蛇、劳心吃力,但这份情却是很领受的了。
贾母闻言,果然升起了些兴趣,朝贾环处看了一眼,见那小孩儿低着头一副安静沉稳的样子,便招来了鸳鸯,让她把贾环领到跟前来。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又掩口笑道:“我瞧着那个书倒是我从未见过的,大姐孩子心性,本是不耐的很,但得了环兄弟这些后,倒是连我这个亲老娘也撇在一边了!”
老太太眼睛一亮,摸着林黛玉的手却也不急搭话儿,正巧这时候贾环已经端端正正地来了,小步子迈的奇整,水红绦带搁他鬓边细碎轻晃,平添几分可爱秀致。
“给老祖宗请安,今儿是好日子,孙儿便祝奶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罢。”行到近前,贾环恭谨地作了揖儿,淡粉的唇角抿着笑,看上去既是羞涩又是乖巧。
“几日不见,环儿倒是越发标致了,这张嘴也好,说的都是伶俐话儿!鸳鸯,还不给哥儿封
个利是?”贾母殷殷含笑,又朝两侧努嘴,“玉儿,这是你环兄弟,你久病,想来也没见过他几次,现下里却是可好好亲近的。”
贾环见那少女微微带了好奇的眼朝自己瞟来,心里虽是嘀咕着男女七岁不同席,这贾老太太也未免略开放了些,脸上却仍含着几分腼腆的笑:“林姐姐安好。环儿常听闻云上有一虚境,境里有个仙草修成的女仙,样貌清绝,性子柔婉,原还想着该是怎样的风华,今日一见林姐姐,竟是悟了!”
他年岁小,这样说出的话便不会叫人生出任何想法,再加上他满目赞叹真诚,林黛玉心里也不知怎的,竟是欢喜得很。
贾母不由啧啧称奇,黛玉心思细腻,若是旁的人便换了贾宝玉她必定也要多想一些,更甚的要难受非常,但此刻竟是微垂臻首,颊边绯红,原是很喜欢了。
“瞧我说的竟是不错,环儿真真儿有张好嘴!珍珠,且将我房里那只墨玉如意给了环哥儿,这等好日子,老太太我却是不能不赏的!”
贾环笑着谢了贾母,又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传过来,鹂鸟鸣唱一样婉转得很,却显得虚弱不足了一些:“哥儿与大姐的书。。。。。。是甚么样的?我是很好奇的。。。。。。也不知能否拿来借阅一番?”
林黛玉自小随贾雨村读书,学问是极好,莫说迎春几个,连贾宝玉这个正正经经的男孩儿却也不见得有她八分才气文思,但进了荣国府后,贾家的姊姊妹妹竟是带着她玩,对学习读书什么的无甚兴趣,她在外祖母这儿本已是寄人篱下,便不敢提请先生之事,桌案上那几本书都快叫她翻烂了。
贾环一等一的聪明人,脑子一转便通透了,赧然笑道:“林姐姐是抬举我了。那本就是给姐儿的小玩意,不过将百家姓千字文这些编成图画添了字儿装订成册。大姐本就聪慧的很,又喜欢色彩鲜艳漂亮的东西,也是二嫂子话多,竟将我那几帧烂画几笔拙字说的天花乱坠,环儿心里惶恐的很!”
林黛玉光这么听着就更是新奇向往,但一众长辈在侧,她自己本身也是清高的性子,便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贾环见她神色怅然,罥烟眉间更是轻愁不散,心里也多了几分思量,只如今并没有能立时哄林黛玉开心的东西,便也只笑了笑就到一边与王熙凤轻声说话去了。
申时正刻,王夫人并的贾政贾赦邢夫人等也都到齐了,众人热热闹闹地分了席位坐下。贾环没有回去,就坐在老太太左手第二个位置。王夫人眼看着连笑都挤不出来,隔得极远的赵姨娘却似乎是又惊又喜。
桌上的人挨个跟老太太说了吉祥话儿,又有老祖宗先动筷子,大家便欢欢喜喜地吃将起来。
贾环喜清淡素净的菜式,桌上有一道凉抄的什锦丝儿很是得他的意,他便就着杯里莹莹荡漾的酒液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听长辈们讲些趣事儿逗乐。
这厢正听得贾政说道前日的新晋状元苏赫是何等的才情人品,又如何如何得了那位的青眼加封了翰林院清贵职,这边沉寂了许久的贾宝玉竟哇一声大哭起来,直把他身旁的贾母吓了一跳。
“祖母的宝贝肉儿,你怎么了?是哪个欺负你了不曾?”贾母立刻把贾宝玉抱进怀里哄说起来,这小祖宗哭的撕心裂肺的,几乎要连着她的心肝一起绞了!
贾宝玉哭的抽抽噎噎,脸上泛着艳丽酡红,贾环斜了斜眼睛,竟是饮了一杯便醉了,也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可怜见儿的邻桌的贾政脸色已是黑了一层又一层。
小少年淡淡地勾了勾嘴角。
宝玉脑袋一歪,泪眼蒙蒙地看着贾环:“老太太,您可瞧见这桌上的马蹄酥,环兄弟房里的荷晴原是最擅长这个,我也极爱吃,可今儿一尝,竟是又苦又涩难以入口了!做糕的人不在了,我还吃这蠢物做什么!”
贾环放下了手里酒盅,摩挲着瓷面上的一枝素莲冷冷笑将起来,心里跟吃了只蝇虫似的恶心透了。那荷晴原就不是什么好的,她既带了贾宝玉和原主去做了蠢事,不认错也便罢了,竟还将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贾环这个主子身上。也不想想,贾环固然身份不高,却怎么也是荣国府正儿八经的少爷,怎么着也比个四五不着六的卖身丫头强得多吧!
现下好了,原来的贾环让她害得一命呜呼归了西,这嫡亲的哥哥竟还变着法儿地要叫那祸端回府来,真真儿的一个悲苦一个怜、一个柔情一个爱啊!
贾母脸色有些不好,却倒也不是因为贾宝玉那番痴情,毕竟孙儿是她养大的,这作态她早习惯了的,只是心里想着那逐出去的贱婢竟还有手段叫贾宝玉念着记着,说不得得使个法子把她弄得远一些!
“祖母,我的亲祖母,您便让荷晴回来吧!她花儿一样的女孩,怎么吃得了外头的苦!这风雪,刮在她身疼在我心呐!”贾宝玉扯着老太太衣袖痴痴地撒娇,大滴的泪珠子顺着面颊淌下来,看上去好不叫人疼的。
贾母登时有些软了,只道那荷晴个十一二的女孩儿,放在自个儿跟前仔细看着,想来也是出不了错的,却只听旁侧冷冷笑声:“宝哥哥这话说的差了。这府里多少姑娘嬷嬷原是苦出身,又是在各主子面前仔仔细细兢兢业业服侍了多少时日才有了这般光景这般颜色,哪个是没遭过风雪哪个是没吃过糠皮的?况又有太太嫂嫂管家,给了荷晴那许多银子遣走,若是她好好营生,也断没有活不下去的理儿。只如今又要去找她回来,别人当我们贾府是去上赶着求还离不得她了?”贾宝玉闹时厅里便静了,故而贾环此番话虽声音不大却也入了多数人的耳朵。
贾环抿着嘴说出那么一段是谁也没料想的,只是其中道理竟很得人心。
立在各桌前伺候的丫头婆子脸上立刻露出几分戚然几许感激,连老太太旁侧的鸳鸯琥珀也极是赞同,又有那王夫人心里憋闷却也说不出话,毕竟这庶子可是赞了她大度的,这时候与他找不痛快,没白的叫人看轻了。
王熙凤心里痛快,面上更是不露分毫。
贾母也明白了过来,说到底,他们姓贾的是主子,哪有哭着喊着要个撵出去的丫头的,她是偏宠贾宝玉,却也不能在此等事儿上跌了份子,点了点头:“宝玉可听见了,你环兄弟说的都是道理。”
“原来他说的是道理,我说的便是那泅着泔水的糟粕罢!”贾宝玉立时横眉怒目起来,他今儿也是吃多了酒昏了头,不分清场合日子便将在内闱那套翻了天的小性儿拿出来使了,当下便摘了颈子里挂着的璎珞金环,狠狠地砸将在地上,语带哭腔道,“那你们还总说我灵慧通透做什么?我还要这蠢物做什么?我便也不过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傻子痴子吧!”
当桌的贾母和王夫人险些吓得抽过去,那个宝贝根子,怎么是能摔的!桌上的人立刻捡玉的捡玉,拉人的拉人,找大夫的找大夫,竟一时地人声鼎沸起来!
贾宝玉却仍是疯着,红着眼睛将递玉过来的女孩儿用力推了一把。
贾环心道不好,连忙扑过去挡在那女孩儿将要撞到圆桌的身子之后,靠外的鱼戏莲叶大盆立时被震翻,滚热的西湖醋鱼羹浇在了小孩儿背上,再加上那撞击力,疼得他眼角都出了水。
林黛玉只闻耳侧一声压低了的惊呼,连忙从身后的小少年怀里爬出来,待看分明了贾环此刻的凄惨模样,哪里还知道别的,也狠狠地哭起来。
“林姐姐。。。。。。不哭。。。。。。”贾环撑着站起来,背上火烧火燎之感让他眼前泛黑,却仍是从袖口取出一方干净帕子抖抖索索递过去,“好日子。。。。。。不哭。。。。。。”
林黛玉接过帕子贾环便倒了,他本是旧伤叠新伤的,哪里还站得住,一直注意着这里的莲香这才意识到不对,当下也不管什么身份等级,只一边尖叫着一边跑过来:“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