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贤侄,过了今日,你也四十有三了,只得一女实在是说不过去,总不好百年后无人送灵。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林洋家的男孩儿中了秀才,学问是半点不差的,他父亲虽心中十分不舍却也愿意帮衬你家一把,如今端看如海贤侄你怎么裁决了?”
贾环见他说的义正言辞,心中微微哂笑,林海家大业大,朝野中身份地位又极其过硬,这倒哪是看他家人丁凋敝,分明是要他做冤大头,为这些子老骨头与那起贪心不足蛇吞象之辈做了嫁衣裳罢!真是没白地使人笑掉了大牙!
不待林如海发言,那周衍便为友人鸣不平起来,横眉立目倒是颇有锋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叔乃是如海兄的长辈,我本不该置喙别个。可我这朋友是一等一地专情之人,故而也不得了玉儿后便不再有别的,这八分家财也是要给她行嫁妆的。您只管金口这么一张,倒要好好的林府改了主子,可叫如海兄有哪个脸与夫人交代去?”
林熠正不愉道:“你这小子,好生无礼,却不知是甚么样的家教!若非侄媳惯来小性,如何要我来操心这个!墨玉人品相貌学识皆是上佳的,想来黛玉必然也欢喜的,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那话却是说得好没道理!”
话说到此处,林如海并周衍的面色皆有些不好看了。
且说这林如海,与贾敏乃是少年夫妻郎才女貌,感情甚笃,否则也不必因了嫡妻早亡而一蹶不振,林熠正说贾敏小性儿,那却是生生地往亡妻身上泼脏水了。死者为大,这老骨头白吃了大半辈子饭,说出来的话却是狗都不爱听了去!
又有这周衍,本身就才学脱品,相貌超逸,更兼乃是权倾一方富甲一地的世家族长,如今明着暗着被林熠正一遭扁驳,心头火起,若非顾着林如海的面皮,恐早早便在这寿宴之上拿出当年鹿鸣宴上大杀四方的口才了!
林如海强按怒色,将将挤出丝笑意:“族叔说笑了,子延兄也不过是一时情急,冒犯之处,便请看在小侄面子上稍稍掩了去。今儿是小侄的喜庆日子,族叔只管坐下吃菜喝酒便是,有甚要紧的,改日必扫榻相迎洗耳恭听。”
换做旁的,林如海在此种境地下仍能强做台阶,必然是忙不迭地下了,来日也好相见。奈何这林熠正一贯以族中长老自居,十分傲气,林海又处处待他恭敬有礼,故而拿乔,只冷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探花郎,也莫把我这老骨头不当回事儿罢!我倒一心为你好,便是黛玉嫁作他人也可享那天伦之福,你却要万般推脱,怎地,可是这林族太小,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此话多少诛心,竟使得在座众人纷纷变了面色,更有那早早注意到此处的一干林族旁系兼其他老者,颇有摇头大叹者、颇有点头附和者,更有作壁上观不发一语者。
林如海气得身子打颤,读书人恪守三纲五常,大锦以孝立国,若今儿坐实了林熠正这重伤诽谤,莫说江南文场,便是在整个朝野,那也是真真儿地走到了头!
贾环见他一时气得嘴唇发青发紫,揉着胸口粗喘不已,心道不好,林海原就是存了病根的,眼见气色好了些,如今叫这老头一恼,没白的竟要发作起来。扬州可不比京中,以他的手段身份便是要召太医令也无甚使不得,一时病重起来竟没有信任的大夫诊治,可见山高皇帝远也是十分有坏处的。
“老彭,你兜里可是还剩一味雪莲、川穹、冰片搓的药丸子,速速地给老师服下,迟了恐要坏事儿!”
彭索骥领命,一手握住林如海肩膀,嘴中道声“大人得罪”,一手捻了那棕色的小药丸弹入他口中,捏着下巴颔略略抬起使他咽下,眼见着林如海气息渐渐平缓才缓缓地放开了,又如一道影子般沉默地站回贾环身后。
周衍几人惊得可不能言,贾环却是真真儿地被戳起了逆鳞,如画眉眼锋锐无俦,竟似将要出鞘之兵刃,寒光泠泠,削薄嘴皮子上下一搭,言语犀利:“这位。。。。。。林老先生,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今小子不才忝为老师座下首徒,复为半子。更有表姐黛玉私交甚好,以手足待,心中万分感念。您且只说要老师享天伦,孙绕膝,想来由我代行也并无不可。”
林熠正细瞧了瞧这个轮廓清丽的男孩儿,江南水土一贯养人,贾环来扬州不过半载,竟是生得越发清谪美好起来,身上更有一股子书生柔倦,触目便是风景,十分宜人。他此刻却全不在意这些,林熠正倒是听闻过林海收徒消息的,只是当时他端着架子,林海发了帖子来说是要收贾家庶子为徒,他心中有些不耻,故而不曾前去。如今看着,竟果然不是甚好胚子,小小年纪如此顶撞长辈,真真儿没有家教!
“果然不过庶子耳,墨玉如你这般年岁,已是六艺通晓,知书识礼,那像你这泼皮猴子少了如来佛管教!”林熠正厉声斥道,“若我林氏宗族子弟,有你半分骄纵,理当跪在长辈跟前认错!你既言明乃如海半子,也须得知道知道家规训诫!”
贾环挑了挑眉,这老不休的意思竟是要他跪下认错?当真儿可笑至极,莫说贾政此流,便是见了皇亲贵胄,他贾环也不曾折过膝下千两黄金,区区一半截身子将要入土的老东西,何德何能!
贾环林海尚未如何,彭索骥已是听得火起三丈,大喝道:“哪来的刁民!我家哥儿乃是正正经经的秀才案首,你可是知府不是?你可是巡抚不是?你可是首辅不是?要他跪,你算哪个茅坑里的葱,可白笑没了彭爷的大牙!”
“你、你、你——”林熠正指着彭索骥的手指不住哆嗦着,被这蛮汉子的气势吓得有些腿软,又强撑着,模样极为难看。
彭索骥的黑脸朝前凑了凑,雪白牙口险些咬上老头儿的手指:“怎么着?你骂啊,有种倒是接着骂啊!彭爷我撑死也不是你林家九族内的,今儿便是拆了你下酒也不过亡命天涯罢了,且看谁敢拦我!倒是你上来劈头盖脸一顿话,废了我家哥儿千金调制的速效救心丸,赔得起吗你!”
林熠正总算把气撸顺了,抬眼瞧着周围全是看笑话的,心中羞恼愤恨,眼中不由有些怨毒:“一个刁奴,我当年过童子试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吃奶!真是狗肖主人形,上下没一个好货!”
贾环抿了抿唇,这可是真真儿胆肥!天下最具权势的赫连扣与刑十五一并囊括了,也算不白活一遭!这若是十五那木头脸在此处,恐早一个巴掌扇得他不识南北了!
“啪——”
一声清脆爆响,彭索骥不痛不痒地揉捏着手指,皮笑肉不笑地鼓动着脸皮,阴冷道:“让你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狗肖主人形!换头儿在这儿,剥了你一身人皮做灯笼算是轻的!”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周衍与欧阳徇讷讷不成言,林海眸光微闪,低声道:“环儿,老彭他。。。。。。”
贾环淡笑道:“老师放心便是,做他们这般行当的,手底下最是有分寸。”
林海见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心中也明白一二,瞧了一眼在座或惊或怒的林氏族人,竟觉一丝悲凉苦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外如是。
贾环话是那么说,彭索骥含怒而发,又是故意为之,一巴掌竟是扇掉了林熠正半拉牙齿,血糊了一脸,端的是狼狈不堪。
“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林熠正乃是爱惜了一辈子羽毛的老秀才,哪里经得住这个,当下便发了狂,挥动着老胳膊老腿就要扑将上来。
林氏族人连忙去拉,他们具是心思通透之辈,一错眼间哪看不出彭索骥是不好惹的,便是要使招子也得日后徐徐图之,如此明晃晃的冲上去,可不是找揍呢吗,还别真把自个儿玩坟墓里去了!
就在此刻,异变突起。
门外鸣锣三声,一抹尖利嗓音渐行渐近。
“圣旨到,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及其女黛玉——接旨!”
林如海不及多想,忙使人前去后院接来黛玉,又急急地跑进院中迎头跪下,一乌帽蓝衫的中年太监不动声色地冲贾环点了点头,扯开手中明黄条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心性高洁,才华横溢,恪尽职守。。。。。。封文渊阁大学士,特诏入阁,上京复命,即日启程,不容有误。朕感念其专情纯然,特立碑一座,以示天下,另追封荣国府嫡女林贾氏一品诰命夫人,赐鸾锦、玉轴。如海之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有东安郡王世子水泾年已弱冠,当择贤女而配,值黛玉待字闺中,愿成佳人之美。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林大人,还不快快接旨?”
林如海被一个又一个金光灿灿的烧饼砸昏了头,还是贾环扶了他一把才反应过来,慌忙接了那似有万钧之重的明黄锦缎,哆嗦着嘴唇连叫了几声“谢主隆恩”,方进屋去了。
贾环从袖中掏出一枚荷包交予那太监,宦官也并不与他客气,乃恭恭敬敬地接了,低声道:“哥儿,我是李总管的徒弟,名唤毕宏的。那位有一句话使我带给您,日子到了也该回去看看,扬州虽清静,却实不如一道看戏来得有趣。”
贾环翘起唇角,润泽黑眸浮起一丝念想:“多谢公公,只请代传一句,我并不想着看戏,倒是十分牵挂着那一同看戏之人,只待来日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