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希和林如海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话儿,也不拘着规矩,从市井轶闻转到朝中百官,也不过是三两句的工夫,不时还问问贾环,见他多半是能答上的,两人脸上便也越发显出些满意来。
这宴席吃到月上中天,连诸多年轻轻的学子面上都显出疲色来,更甭提林如海杨希此类,便也由三名主考官作准散去。
杨希叫家仆搀扶着上轿,临走前倒是留下几句酸话,林如海师徒两个听了,颇有些啼笑皆非。
“这老狐狸,也就最后几句捎带了些真心。”只因离林府并不算远,林海与贾环挥退了车马小厮,且行且聊,正是初春,夜风寒凉,吹在面上却是去了八分酒意,只觉满心清爽快活。
贾环笑道:“杨大人正是这朝中顶梁的常青树,数十年下来,穿官服只怕比常服还多些,想来这些。。。。。。却是习惯了罢。”
“你说的不错。”长长的叹息散在风里,林如海面上显出丝丝怔忡,“再过廿年,只怕为师也是这副德性了。”
贾环默然。
“罢了,你的好日子,再不提这些扫兴的。如今圣上既不避讳,连会试馆选也不必便叫你做了状元,只怕是替你铺好了京官的路子。四平八稳做两年翰林院修撰,来日礼部有我,兵部有恭家小子,工部倒听闻你还有个相好儿的,天底下机关部门你都占了一半儿,只需熬出资历来,不出十年,你便要与为师平起平坐了。”林如海忽而快走几步,只留给贾环一个负手而立的修长背影。
夜风所及,垂柳及地,街角两盏素白灯笼微微晃动,不稳的惨然灯火映出街角馆子模模糊糊的牌匾,几个灿亮亮的铜钱纹样乍一看倒像足怒瞠的眼睛,没白的有些唬人。
贾环眸光顿在林如海略略扬起的衣袂上,那里有一小片青箬色竹叶,乃是这衣裳年根儿时叫粗手粗脚的小丫头烫了个洞,主人家又舍不得扔,为遮掩瑕疵黛玉亲手绣上的。
说起来,这对父女待他,当真是如儿如弟,并未有半丝亏欠。
那日他与赫连扣之事叫林如海撞破了,只怕在心里堵着也非一天两天,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以文人不依不饶的性子果真是要问个清楚明白。听林如海话中意思,却是担忧焦虑有之,厌恶反感并无,少年人的心也便安了下去。
贾环无声地叹了口气:“师傅有甚想问的,环儿不敢有半点欺瞒。”
“前面左拐有家羊肉面铺子,还是当年上京科考时我的老师带我去的。也是这时节,味道我记了数十年不曾忘,今儿个恰巧到了这,环儿你不妨与我同去尝尝。”
“。。。。。。是。”
林海说的羊肉面店子实则是家酒肆,幌子褪了色,门扉里透出些晕黄烛光,一推开,只见个乌发如云的女子半伏在桌上算账,不时将落到颊边的乌发撩到耳后,在一豆灯火里显得极为动人。
“宋嫂子。”林如海张口叫了一声。
那女人乍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容颜来,约莫三十来岁,只见她面上露出些喜色来,一把拍下账本儿,震的趴在柜台上细细打鼾的店小二一个机灵,一边揉着一边迷糊道:“妈,怎么了?”
女子拧了拧他耳朵:“还不看看谁来了?”
店小二转了个头,惊喜道:“林叔!哎呀,给我带干果子了么,还有你们扬州的糕点——”
“就知道吃!还不给你林叔下两碗面去,少放辣,多放芫荽。”宋嫂子笑骂了一句,照那少年屁股踢了一脚,那颇有刑十五风范的店小二方嘟嘟囔囔地进了后厨。
她回头来又招呼贾环:“这位小哥儿想来就是林哥的徒弟,当今的小状元了罢,模样真是个俊,来来来,到这儿坐。”
“你叫她宋姨便可。”林如海也是没奈何这女子热情好客的性子,提点贾环一句,二人便身不由己叫人一边一个拉着坐下了。
待在那条儿凳上坐稳后,贾环才得空细细观察起来。
这铺子不大,要赫连扣那般身高腿长的人来,只怕十步不到便到头了。屋里陈设也简单,墙角几瓮酒,几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方桌,一个摆着青釉面莲枝纹瓶子的小柜台,清静却不清寂。要说这其中最为特别的,当属柜台后那面墙壁,抠成中空,郁郁葱葱植满宋梅,此时正是盛花季,便得满眼绿叶如弓,花绿如荷,香远益清,美不胜收。
贾环数了数,上下共有二十二盆,大小也有差别,可见其中不少是分盆来的,只怕那母株兰花养了有些年头了。
“小状元,宋姨的兰花好不好看?”
冷不防一张脸孔在眼前放大,贾环微红着脸向后让,他向来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性子,这么一着倒是有些稀奇,林如海也笑眯眯地看个热闹。
好容易远了些那股子女人身上特有的幽香,贾环方觉得松了口气儿,道:“宋姨既是长辈,便只管叫我声环儿。我是个外行,却也瞧出这花儿是有人精心侍弄的,素闻种兰养情养性,宋姨恐怕也是个精明人物。”
那女子怔了一怔,方笑出口,瞥了眼林如海,抬手给贾环布上一杯热茶:“你这徒弟说话倒是好玩儿,竟没叫你个榆木疙瘩教坏了么。说罢,看出了什么?”
贾环捧着粗瓷杯子吹了吹气儿,白烟笼在他脸上,越发显得睫毛漆黑,皮肤素白,少年人静静开口,声音宛转如蜿蜒在空气中的一支流水民谣。
“二十二年前,二杨盛名传遍天下,人人无不赞颂。其中尤以吏部尚书杨闻之,傲骨铮铮,敬忠职守,连归隐于林的太傅姚无双也曾说过‘此子,大才也’。”贾环顿了一顿,“可惜,大锦昌平三十五年,周文清出任内阁首辅,杨大人因看不惯此宵小奸佞当道,陈
,列其及其子周泰和主要大罪十余条。。。。。。”
“够了!”这一声,却是林如海叫的。
贾环抬了抬眼,那女子的脸色已然苍白若纸,双手撑在桌上竟是有些摇摇欲坠之态。
少年人勾了勾嘴角,意味深长道:“二杨齐名,果真是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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