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画得不好吗?可我觉得不难看呀……」她锲而不舍追着问。「你觉得这张画得好看?」他扬扬手上那张画像,上头是个中年男子,脸上有着杂草般的虬髯,模样不是慈眉善目,长得也恶霸。她偏着头瞧,从左边换右边,再从右边换回左边,终于看出端倪。「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画得像一个真实的人,不像我在爷爷房里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你也觉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当然就是撕了他。」斐知画完全忽略她后头的话,只拿最前头五字做文章。他突地露出诡谲的笑容,那种笑,比起他不笑还可怕,嘴角勾扬着她不是很了解的意味,有些像她偶尔瞧见街上大狗龇牙咧嘴互狺的愤怒,然后将肖像画对撕开来,那纸裂的声音,异常清亮。撕完,他又开始画下一张。而且,他蘸的墨,味道很怪,飘散在鼻尖时,有股挥之不去的腥味。她以为那是墨搁置太久才会产生怪味,所以她还悄悄跑去爷爷的书房拿了新墨条和他最宝贝的红丝砚,兴奋地替他磨了香香淡淡的墨要让他绘画,可他只是看了她被黑墨染脏的双手及脸蛋一眼,继续拿着臭墨画他的图。她不放弃,即使他从不沾她磨出来的墨,她仍是天天新磨,他若不用,大不了就是倒掉它,她不以为意的。「你别磨了,过来。」他唤住一手捉着红丝砚,一手用力将墨条在砚上转圈圈的她,她抬头,他伸手将她鼻尖正中央的那滴墨抹掉,她将两只黑腻腻的手掌在衣裳上胡乱擦着。「做什么?」她问。「拿着。」他塞给她一支毫笔。「画过图吗?」「没有,爷爷不许我碰。」她甚至连笔要怎么握都不清楚,干脆五根指头包住笔竹杆。他一根根扳开她的指,再重新让她正确握牢笔,右手执住她的,毫笔被两人同时握住,他领着她,将笔尖轻轻滑过她方才辛苦磨出来的墨池里。「我教你画。你想学什么?」笔尖上多余的墨在砚边轻刷,让毫笔的墨量适中。她想了下。「花。」果然是女娃儿,挑的尽是这类玩意儿。「行,就花。」他才说着,笔已经在纸上勾勒渲染开来,一朵墨色牡丹在纸上绽放。「好难……」「不难。你瞧,这花瓣就这样画,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画起。」「好难……」「我教着你画,瞧着,眼睛不要看我,看着笔纸。」他脸上又没有牡丹,光瞧他就能瞧会吗?!「好难……我不喜欢画这种花,你挑简单些的。」她一点努力的毅力也没有,马上就放弃。也是,他一开始就挑牡丹,确实太过度期待她的慧根。「那绘莲花。来,这样一画,再这样染开,另一片莲瓣就这样——」「好难……」又抱怨了。「不然,兰花,我们来画兰。」「好难……」她有话说,虽然总是这一句。「月季——」「好难……」她连什么叫月季都不知道。「菊——」「好难……」这比月季更复杂吧?最后,她的第一件大作,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朵小花,桂花,而且还是缺枝少叶的一朵桂花。「这是我画的,第一次画的花!」她的小脸绽亮起来,拿着那小小桂花在炫耀。他第一次学画的花就是牡丹,而且画得生动美丽,宛如真正的牡丹在纸间重生,如果那颗白米似的桂花是出自他手,他老早就撕烂它了。「你下回再教我画更难些的花!」她挨在他手臂边,像是画兴大发地要求。她这么说时,没瞧见他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没有下回了。」他冷道。「为什么?你不教我了吗?」「对。」他回得肯定,连花片刻的时间去思考也没有。「你嫌我笨,是不?」亮彩的小脸暗淡下来,唇儿微撅。「我没有时间教你。」「可是你看起来不忙。」「我所谓没有时间,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没有命教。」他沉了声,最终那句话小到近乎低语。忽尔,他自嘲地笑,「不过也许到那最后还有你陪着我,我也不算太可悲。」「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她不喜欢看到他这种神情。他又拿出了那罐她很不爱闻的臭墨,她拧着鼻,不说话地瞅着他。他画的仍是人像,只是这一回,他画的是他自己。她用着嘴小口吸气,出口的声音有些扭曲,但听得出她在笑。「你在画你耶!」好好看喔!而且好像,跟他好像好像!仿佛那张纸是铜镜似的,将他的脸孔完完整整映照出来。「你等等也画我,好不好?」她就要乖乖坐挺身,让他也替她画一张——「不好!」又被他不留情地狠狠拒绝,她垂下嘴角,要哭了。「不许哭!」他喝住那颗悬在她眼角,要掉不掉的泪珠子。「……明天我再帮你画,你记得过来磨墨。」「你不用臭墨替我画?」要她自个儿磨好墨?「嗯。」「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画你自己好不好?」「……当然不好。」「为什么不好?」「你不要老是问为什么。」他根本没办法答。「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你绕口令吗?」他瞪她一眼。「不能问喔……可是用臭墨画,臭臭的……」以后就不能拿着他的画像看了,因为她怕自己会让臭墨给熏呕。「画完这张,我就不再用臭墨画图了。」「你终于决定倒掉它了?还是你终于也闻到它的怪味儿?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发臭了……」又被瞪了,只好噤声。斐知画绘完了图,问她,「画得像吗?」「嗯嗯,好像,简直一模一样。」她猛点头。是的,一模一样。斐知画却要动手将画撕掉。她一瞧见,小小身子立刻扑过去攀紧他的手腕,不让他将那幅还没干透的画撕破。「你做什么?!」「你怎么老爱什么什么的问?烦!走开,让我撕了它!」「不要撕!不要撕!这张画得很好呀!为什么要撕它?!」她用尽力量要救画,最后甚至张嘴咬疼他的手,逼他松手夺画。「妳——好痛!」他的手背被咬出一整排红色齿印,最前头的门牙还缺了一颗。「妳咬我?!」「谁、谁教你要撕画!」她虽然有些心虚,可是手里抱着画,眼神很坚定。「我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撕?!」他大声吼她。「不要问为什么。」她拿他的话堵他。「将画还给我!」「不要!」她跑给他追,钻进画桌底下。「你一拿到画就是要撕,我不要还你!」小身子像条烂泥里滑溜的鳝,东躲西藏,眼看就要捉到她,偏偏她就能从他手里逃掉。斐知画愤而捉来桌上毫笔,在手掌上画下墨咒,在她正准备从他胯下钻逃之际,五指一摊,没干的墨咒就迎面拍上她的脸——「定!」墨咒烙上她脸蛋同时,他大声一喝,原本拔腿在跑的她突然无法操制自己的手脚,它们像是全让人架住,害她不能再逃,甚至身子一倾,直直倒在冷硬地板上,用着一种正在逃窜的难看姿势……「呜……你不可以拿这幅画去撕!你听到没有?你要是把这幅画撕掉,我就再也不来找你!再也不跟你说话!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画画——」看见他动手要取走她手里的画,她抢先哇哇大叫,说出每一句威胁。「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来不来找我,跟不跟我说话,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画画。」她的威胁一项项被他打回,他拿走那幅画,她想收紧十指却无能为力,只能大声大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