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撕完所有仇家的脸孔,我最后要画的,是我自己。也许在替自己画下最后一幅画之前,我可以放任自己松懈,陪着这娃儿一块画些随兴的东西,反正……日后也没机会了。「你别磨了,过来。」我唤你过来,蹙眉把你鼻心醒目的墨珠子擦掉。「做什么?」「拿着。」我将手上的笔搁进你软小但全是墨脏的手。「画过图吗?」我问。「没有,爷爷不许我碰。」「我教你画。你想学什么?」沾着你辛苦研磨的墨,我说道。「花。」完全如我所料,女娃儿就爱这玩意。「行,就花。」先来朵牡丹好了,魏紫。「好难……」你小脸蛋皱起来,好生苦恼的模样。「不难。你瞧,这花瓣就这样画,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画起。」「好难……」「我教着你画,瞧着,眼睛不要看我,看着笔纸。」「好难……我不喜欢画这种花,你挑简单些的。」「那绘莲花。来,这样一画,再这样染开,另一片莲瓣就这样——」水中佳人在纸上绽开。「好难……」忍住!别跟一个奶娃儿一般见识!「不然,兰花,我们来画兰。」「好难……」「月季——」青筋一条。「好难……」「菊——」青筋两条。「好难……」「我教你绘桂子!这个再说难,我就不教妳了!」每一条青筋都爆断,我吼得你缩肩。一点、一点、一点,再一点,毫笔在纸上轻按了四次,画桂花不用高深的渲染或勾勒,一朵桂花终于成形,这回你没再嚷难。「这是我画的,第一次画的花!」你好高兴地笑着,自己拿着笔,重复点画着简单的花。「你下回再教我画更难些的花!」再教些更难的?你没看到我嗤之以鼻吗?我在你这个年岁时,已经会画百花图了!而且……下回?怎么可能会有下回?这两个字眼,让我胸口一窒。「没有下回了。」「为什么?你不教我了吗?」原先喜悦小脸蛋上的甜甜笑靥僵住。「对。」「你嫌我笨,是不?」眼泪马上蓄积得满满。「我没有时间教你。」「可是你看起来不忙。」「我所谓没有时间,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没有命教。」我故意说得让你听不到,可是心头有股念头想笑,「不过也许到那最后还有你陪着我,我也不算太可悲。」至少在最后这段路上,我会记得你。至少最后这段路,不是我一个人独自走过。「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也不想让你懂,你只要睁眼瞧着,只要一直陪我到撕完所有的画为止,这就够了。我拿出血墨,你立刻捏住鼻翼,骨碌碌的眼绕在我身上打转。我取来新纸,将自己的容颜绘入。「你在画你耶!」你惊喜地嚷,仿佛多惊讶多高兴,大惊小怪。「你等等也画我,好不好?」「不好!」我断然拒绝。被我用血墨画下去,只要画被撕了,小命也没有,你懂什么?!你抿嘴,抖颤,豆大的眼泪挂在眼角,只要眸儿再眯一些就能挤出它——「不许哭!」我吼,你立刻憋住,好几声委屈的呜咽就哽在嘴里。我想,我是心软了。「……明天我再帮你画,你记得过来磨墨。」只要不是用血墨画你,你要画几张我就替你画几张。「你不用臭墨替我画?」「嗯。」「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画你自己好不好?」你软声央求,抹去眼泪。「……当然不好。」「为什么不好?」「你不要老是问为什么。」烦。「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你绕口令吗?」冷眼瞪妳。「不能问喔……可是用臭墨画,臭臭的……」你头压低低的。「画完这张,我就不再用臭墨画图了。」「你终于决定倒掉它了?还是你终于也闻到它的怪味儿?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发臭了……」你还说得很高兴,竟然得寸进尺批评我,我眸一眯,幸好你还有自知之明,闭上嘴了。我趁着你安静的片刻,将人像绘完。「画得像吗?」「嗯嗯,好像,简直一模一样。」没错,一模一样,活脱脱就是我进入画里的脸孔。这是最后一张,撕完画,就结束了。终于。我忍不住笑,心里有着解脱的喜悦,只要撕了画,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三天,我将迎接自己的死亡。「你做什么?!」你扑跳过来,逮住我的手,不让我俐落扯烂画。「你怎么老爱什么什么的问?烦!走开,让我撕了它!」「不要撕!不要撕!这张画得很好呀!为什么要撕它?!」我不听,你的力道根本无法阻止我,你只是个小娃娃,就算你的双手用尽吃奶的力量,也撼动不了我撕画的决心。手背上一阵剧痛,让我不得不松开执画之手。「妳——好痛!妳咬我?!」我手背上有触目惊心的牙齿印。「谁、谁教你要撕画!」动牙咬人的你抢走人画,跑得老远,戒慎地盯着我。「我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撕?!」「不要问为什么。」你还敢拿我的话堵我,活久嫌烦就是了!「将画还给我!」我大步杀上前。「不要!你一拿到画就是要撕,我不要还你!」你钻入椅下,爬呀爬的,再绕到桌下,身子俐落,我步伐虽然比你大,却没你会钻,明明就快要逮着你,下一刻你就钻进窄小的缝间,像只戏猫的鼠。可亚心!是妳逼我的!我在手上画下缚身咒,跃攀在桌上,等你从桌下一溜出来,一手打上你的脸——「定!」咒缚一出,你直直摔倒,想挣扎,却挣扎不开,我的缚身咒学得比我爹更好,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要拿它来对付一个小娃儿。「呜……你不可以拿这幅画去撕!你听到没有!你要是把这幅画撕掉,我就再也不来找你!再也不跟你说话!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画画——」你惊恐看着我蹲下身,朝你怀抱里的画作动手时,吓得语无伦次。「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来不来找我,跟不跟我说话,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画画。」你以为我在乎那些吗?那些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可有可无,而且我还嫌你缠人!你哭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我无情的反驳,还是护不了画。「你不要那张画,给我嘛……我要呀……呜……不要撕掉……那张画里是你——是你耶……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这么保护……你竟然说不稀罕我来不来找你……也不在乎我跟不跟你说话……呜……我要……我要那张画……」你颤着声,眼泪大把大把往眼外泼。「撕了它不正好?反正它什么都没了,爹、娘、两个弟弟,全都没有了,只有它留着,何必呢?让它跟着亲人一块做伴不是很好?它活着,就是为了替亲人报仇,现在,那些仇人一张一张全被撕成了碎片,它达成了心愿,你没听见吗?它在求我撕了它,求我不要让它孤孤单单留在这里!」我不明白你在阻止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在我眼中,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为什么要让我独自背这么沉重的担子?!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家人一块去了就好,如此一来,我就不用逼自己一夕长大,不用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既然这一切无法扭转,我总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吧!「我也没了爹和娘呀……呜……我也什么都没了呀……我也孤孤单单的呀……它要是孤独,你就帮它在旁边画上我,我也没有人陪着……我可以跟它做伴,你用臭墨画也没关系,画在一块就不孤单了嘛……」你那双流着泪的眼,完全不曾离开过我,泪糊湿了你脸上的缚身咒,蜿蜒成一条条纵横的墨川,哭音都快让人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仍坚持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