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风物,与西北其余郡县大有不同。此地少见崇山峻岭,以平地居多,沃野千里,物阜民丰,街市熙熙攘攘,不虚“塞上江南”之美誉。世人常称,宁州之粮,可仓百世,能济河陇千万之兵。
兵家视之,其地理意义,不言而喻:左控颍州,右通长安,黄流绕北,陇山阻南,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尤其,入宁州通道险峻且狭小异常,攻难守易,行人赐名“羊肠道”。若不是有人带领,极易迷失于群山之间。
长风盘算了一路,对宁州形势在脑内串联成一张周密的图谱。一行人转眼便已出了羊肠道,来到宁州城内。
已是日暮时分,入城后众人下马步行,牵着马匹正前往驿站,只听到身后一阵嘈杂声。
长街之中闪现几匹飞疾驰的奔马,为首的骑马之人是一名身着绛色流彩暗花长袍、头戴貂羽戎冠的少年,他手执金鞭,□□金鞍,跃于马上,贵气逼人。
他身后跟着一队人马,沿途掀翻了几个摊铺,撞伤了不少商贩,如入无人之境。一行人气势汹汹在长街之上纵马狂奔。
眼见他横冲直撞,马上要撞向路旁的众人之时,长风眼疾手快,一把护住走在最外侧的辰霜,一侧身抽出配剑,向奔马掷去。只见半空中寒光一闪,剑身落地,马儿顿时受到惊吓,提蹄立踭,嘶鸣不已。
马上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扯住马绳保持身体平衡以防坠马,很快控制住了受惊的奔马。看清了来人,他英眉微挑,高声质问:
“你是何人,竟敢阻我?”
在宁州城被挑衅,还是他自出生以来头一次。少年身后的诸卫闻言纷纷下马,拔剑相向,将长风一行人团团围住。
“你又是谁,胆敢在宁州城内,肆意践踏百姓生计。”长风面对这阵仗丝毫不示弱,而是走过去拾起配剑后,直直立在马前,执剑对着马上少年反问。
只见那少年轻笑一声,示意属下不要妄动。他微微俯身向前,眯起狭长的凤眼,上下打量了拦他去路之人一番后,目光开始扫过长风一行人,独独在辰霜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之中似是饶有兴趣。
他很快又收回目光,抬眼于鞍前斜视长风说道:
“哦,外乡人?刚来宁州,不知者无罪。崔某不会见怪。”随后他瞥到了长风一行人马上的马球装备以及上面印有的玄虎印,哼哧一声笑道,“原来是来参加马球赛的?今年河西也来自取其辱,真是稀奇。”
骑马少年牵着马绳绕过长风,慢悠悠行至他身后半圈欲离去,又回眸望了一眼,拖长了尾音说道:
“如若赛场再见,我可不会如此手下留情。难得有个新对手,甚是有趣。”语罢便带人飞驰离去。
凉生赶忙跑去长风身边,见他没事,自言自语道:
“此等小儿也太蛮横无理了,但在宁州自称崔某的……”
敢在宁州自称崔某的,只有他了。
陇右节度使崔嗣已近知天命之年,膝下只有一独子,极尽宠爱。其名也是活佛转世的得到高僧处求来的,曰“焕之”。其人年少有为,区区弱冠,便已官至怀德大将军,受封弘光伯。年纪轻轻,便已披甲上阵征战四方,无上荣耀加身。
然而,谁又能确认,这少年短短几年便坐拥别人几世都难得的官爵,里面藏的,不是圣上的忌惮之心呢?
而宁州,虽刚刚被圣上划归朔方,但身处宁州,长风时刻感受到陇右的势力仍在,甚至不减反增,城内随处可见陇右军马,通行并无阻碍。
长风停下了思索,遥望崔焕之一队人马进入了远处宁州最大的客栈下榻,自己则带着其他人来到驿站安顿下来。
辰霜一入驿站,便皱起了眉头。这驿站破旧简陋,众人来到顶楼,被领进一间房,内竟有十几个床位,尽是大通铺,榻上的棉被絮都漏了出来,白花花几处吊在褪了色的被褥间。屋顶时不时漏下几滴水,滴在了粗糙不堪的席面上。他强忍着不适,说道:
“我先把你今日的药煎好,晚上我找个客栈睡。”
长风察觉到了辰霜嫌弃的神色,微微一笑,似是早有预料:
“你的房间,我早已备好,你随我来。”
辰霜随着长风来到隔壁的屋子,一打开门,一股淡香迎面而来,窗明几净,虽小但五脏俱全,一床榻,一木桌,双木椅,端端正正摆在房间中,错落有致,简洁整齐,窗台上还有一把新鲜采摘的蒲草,沾着清新的晨露,微微泛光。
辰霜讶异,还没来得及询问,长风先开口了:
“此行父帅命我低调行事,不可张扬。驿站清净,皆是急行之人,不易察觉到我们,不似客栈喧嚣,人多眼杂。我知你素来喜静,便让人打扫了这间屋子。此单间独卧是我从前来往宁州独住所用,没有外人。”
辰霜来到窗前眺望,宁州城景竟在这驿站的偏安一隅尽收眼底,城内虽面积狭小,但人口稠密,街道熙攘,川流不息,叫卖声不绝,充满人间烟火气。他随即回头,不由对着长风莞尔一笑:
“谢谢。我很喜欢。”
认识几月有余,还是第一次见他笑。长风见他侧身在窗前,背着阳光,微风拂起他象牙白的发带,随着衣衫微微涌动,夕阳浅金色的余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影,让人只注意到他的笑,眉目如画,舒展开来,如同蔽日的浮云缓缓散去。
长风恍惚了一下,记忆中的影像又交叠起来。他忍不住上前,去追那浮光掠影,靠近了却闻到辰霜淡淡的药香,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克制着不去看他,而是说道:
“我此病症,知之人甚少。父帅不希望有别有用心之人以此为利害。因此,在宁州,治疗需在私密下进行。要多难为你了。”
长风见辰霜缄默不语,微微蹙眉,接着说道:
“今夜,宁州刺史在府内设宴招待各方来使,我需代父帅出席。但连日奔波,近几日我昏厥感渐甚,恐生意外,你与我同去吧。”
辰霜暗自想到,宁州刺史高易是近几年朝廷派往宁州的唯一一任刺史,任职已到八年之期,已到轮值之时,却久久不见调令。宁州高家与朝堂千丝万缕的关系引人注目已久,据传其底细或与朝内宦臣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