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梦到这里她都会哭醒,然后发疯般地打一盆水,翻出压在箱子底的那件破碎衬衣反复搓洗,却怎样也无法洗净那上面的血迹斑驳。日久年深,洁白的衣料泛了黄,鲜红的血色却越凝越深。一片片,一块块,是刻在心口永不愈合的伤疤。
王天风说:心魔不除,你永远成为不了一名优秀的特工。
所以汪曼春从来不觉得自己合格。
无论多少年过去,她,过不去。
她之所以能成为王天风最得意的学生,完全靠的是死撑硬挺自欺欺人。
就像昨晚答应他们,她会尽力向藤田芳政争取,亲自审讯明楼。
照老师的说法,她在76号练就的那套雷声大雨点小的刑讯花招,对着老师本尊和明台都使得,难不成就对他明楼使不得?阿诚也破天荒地在一旁附和:对,对。看看明台,痛是痛,养几天就好了,完全没留下永久性伤害。换了别人,可就不好说了。
她明白他们的意思。从特高课手里救人无异于虎口拔牙,绝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完成的。明楼在她手里,总比在日本人手里强太多。
道理都懂。可问题是,这不是别人,这是明楼。
在日本人的虎视眈眈下,她不可能做得太假。
为了完成任务,她汪曼春可以对任何人狠。可这是明楼。
再一次站在了特高课地牢的铁门前,深吸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够坚强,但她别无选择。
阴森的走廊,幽暗的灯火,随藤田芳政走向戒备森严的审讯室。由远及近,她听到了熟悉的,各种刑具施于人体时毛骨悚然的声音,听到了铁链不断摩擦挣动时的碰撞声,听到了一桶桶水泼洒而下的哗哗声,听到了日本宪兵喘着气的吆喝咒骂声,唯独没有听到受刑人痛苦的□□叫喊声。
只是这样听着,汪曼春已经觉得自己要疯了。
而当多年来反复重复的梦魇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时,她定定站在那里,无法呼吸,无法移动,无法思考。脑中盘旋往复的只有那个久远恶毒的诅咒:汪曼春,他所受的伤害全都拜你所赐。
拜‐‐你‐‐所‐‐赐‐‐
明楼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怕汪曼春见到这样支离破碎的自己。可偏偏,被不知是第几桶冰水迎面泼醒,甚至连仰头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的他,却那样敏锐地在第一时间里感觉到了她的存在。
本来,亲眼看着她乖乖牵着阿诚的手离开险地,没有冲动吵闹寻根问底,明楼的内心里,是无比欣慰和踏实的。即使自己身陷绝境,即使要遭受再多的折磨,他求仁得仁,无怨无悔。然而,当种种酷刑毫不间断地轮番施加于越发衰弱不堪的躯体,长时间的极度剧痛中,一次次昏去又一次次被冰水浇醒的头脑却越发地清晰起来。他忽然间就开始害怕,怕阿诚没有遵照命令将她送走,怕她不听话地又自己跑回来。这两人向来是表面听话,关键时刻就无法无天自作主张的。
预感变成了现实,明楼在心里暗暗叹气。他不怕受刑,也早做好了准备。无论怎样的拷打,哪怕是生不如死,筋骨寸断,他自己的痛,就算咬碎了牙也挺住一声不吭。可他就是怕她看见,怕她看着他痛,怕她承受不了。
可现在,他实在已无能为力。
发梢上的水混着不断冒出的鲜血和冷汗,滴答不停地淌落在早已遍是血洼的石头地上。明楼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急促而微弱地喘息着。他看不到曼春,但他就是能感觉到她,感觉得出她在崩溃边缘的极度克制。这丫头为什么总要逼自己做最残忍的事?这一刻涌上心头的疼惜和担忧,甚至超出了肉体的巨大痛感。
冷不防绑缚双腕的铁链被突然松开,完全瘫软地吊挂在刑架上的身体便重重砸向冰冷的地面。遍身的伤口在剧烈的撞击中全部爆裂开来,血花四溅。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不可控制地猛烈抽搐了几下,再度昏死过去。
&ldo;八嘎!&rdo;眼前的惨象令藤田芳政大发雷霆:&ldo;跟你们说过此人很重要,必须循序渐进慢慢来,不能死掉也不要轻易昏迷,这样才能逼问出口供。你们这些蠢货在干什么?&rdo;
&ldo;报告藤田长官,此人实在是太过顽固。从昨夜开始,我们已经换了三小队人轮流不停地行刑一直到现在,可他连哼都没哼一声,更别说招供了。所以只能连续上重刑,加大用刑力度,我们也是没办法啊!&rdo;
早都精疲力竭且打红了眼的日本宪兵,遭此训斥更觉失了面子,扬手将还漂浮着冰块的一满桶水劈头盖脸朝昏迷的明楼泼去。时值初春,天气尚冷,这地下室里的阴寒之气比外面又更重了几分。明楼本已发起高烧的身体猛然间遭受大量冰水浇激,反射般地抽动颤抖起来。
&ldo;长官您看,有反应了,可以继续审讯。&rdo;宪兵们说着,将匍匐在地上的人拖起,再次缚以铁链,吊上刑架,却发现他竟已在这一番粗暴的动作下再次不支晕去。
&ldo;装死!&rdo;日本宪兵更觉挫败,万分恼怒中拿起鞭子手把,沾湿后放入粗盐桶中蘸满盐粒,往他身上最明显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捅去。先是一点点慢慢旋转着往里拧,足够深之后便剧烈地搅动伤口,直至触碰到骨头咯咯作响。
汪曼春生根一般站在那里,就那样呆呆看住。
从那个打碎了她全部幸福的噩梦般的雨夜,到推波助澜地任凭他将自己引入陷阱,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在黑暗痛苦中挣扎,每一次都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殊不知未来还有更大更残酷的考验在等待着自己。直到此时,在这个群魔聚集的人间地狱里,在她的痛彻心扉出离愤怒中,硝烟乱世下一段流离人生可承受与不可承受之最深煎熬与最痛心碎,终于在此刻登峰造极。
尚在昏迷的人再次痛苦地抽搐起来,全身肌肉抖动不止,冷汗涔涔而落。
剧烈痉挛带动着铁链哗啦啦的撞击声中,汪曼春颤抖的指尖几乎是不可控制地要去摸枪……
她要杀了这帮禽兽,魔鬼!她救不出他,但她可以结束他的苦难,也结束自己的煎熬。
宪兵们还在一刻不停地摧残着这具浴血残躯。他们戴上手套,直接将大粒大粒的粗盐塞进伤口用力碾压翻搅。终于有模糊破碎的□□断断续续溢出嘶哑的喉间,但随即便转为压抑在胸中低微的闷哼。随着意识的渐渐回复,明楼复又牙关咬紧,任他们丧心病狂地百般折磨,除了急促而吃力的呼吸外再不发出任何声响。
汪曼春极力压制着欲夺眶而出的泪,双手交握,强迫自己放弃拔枪一搏鱼死网破的念头。明楼是为了救她才自我暴露的。他拿他自己换回了她的命,那么她再是生不如死再是心痛到发疯也绝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她必须要控制住自己,必须咬牙把这场戏演完,这是她欠他的。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救他,只有这样他的这些苦才没有白受。
第6章痛彻心扉(下)
明楼的刚毅坚强令藤田芳政都为之动容。他挥了挥手制止住手下的暴行,脸上流露出敬佩与惋惜:
&ldo;明先生,事情发展成这样我非常遗憾。何必还要做徒劳的抵抗呢?只要你肯跟我们合作,我保证:既往不咎。你和你的家人,包括毒蝎明台,都可以平安回来上海,阖家团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