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头极不显眼的营业房进到里面,才见这钱庄重地隐秘的恢宏。连环七套的院落,横开竖进,彼此交错相连;每一间房中都掌着灯,不时有人此间出、彼间进,手中握着各式票据,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几十间套房,似齐头并进的战船,忙碌又井然有序,耳中所闻只有窃窃之语和算珠的清脆声,甚而盖不过街面上传来的市井嘈杂。
青砖灰瓦的掩盖之下,灯火连片,驻营扎寨,大战出征前紧张又压制的气势。
许是从未有生人进到钱庄深处,来往身边过,人们都不得不瞥过一眼。这男人的天地里头,她这一身水灵灵的银白纵是男人衣衫也遮掩不住这般怯弱,莞初觉着自己像一个误闯禁地、不学无术的小童,四面无措,格格不入,不觉地就往他身后躲了躲。
他一路走一路有人候着,相迎相送,有口述、有纸张票据,一桩接着一桩回过来,仿佛他离开这一日,全天下的商客都进了裕安祥。回话人似都是各房里头管事之人,年龄少说都是三十往上,更有两个已然花白了头发,在身边说活口中并未听得什么,却那神色之中,足见对当家之人的敬畏与诚服。
有的回话,他三言两语就做交待,有的便要停下脚步看一眼。莞初虽说听不大懂讲的什么,却是能听得出人们不停地报上商家、金额、年份、几经周转汇兑、结算,每每话音一落,莞初还没明白究竟谁走了几处用了多少,他那厢已是立刻判断出数目大小、如何应对。脑中演算之快、条理之清仿佛那心头搁着一只小金算盘,言语出、数目即清,惊得莞初小眉挣了又挣。
最先听说他不读书、不学无术,后来听说他杂读书、好史书,这怎的从未听人说他精通算学?难怪他会动了票号的心思,莞初转念又一想,即便就是有神算子的本事也不过是个好账房,哪里能做掌舵之人?看他平日那般飞扬跋扈的行事,该是先掌舵后精算,而老天就是这般青睐,偏偏又是个好算计?那还了得……
一路来莞初早听得头发晕,却还是兴致勃勃地竖着耳朵贴在他身后,就怕误了一句,仿佛那枯燥的钱庄买卖数据是儿时娘亲讲的神仙故事,七拐八绕,好是得趣儿。偶尔悄悄看他一眼,就着旁边房中透出的灯光,清明之色竟是如此朗然,那眼睛里不见平日的戏谑寡薄,多少沉稳;那一叠叠的票据纸张都似沙场之上旌旗招展,他只管信手拈来,好不威风……
待进到掌柜正院,身旁人都止步,两边厢房里几位协理正在伏案议事,他身旁这才清静下来。回身看着后头探头探脑的小影子,笑道,“怎样?热闹不热闹?”
“嗯,”她闻言忙点头,“不过,这么晚了都不下工么?”
“这是夜值人马。”
她瞪大了眼睛,“夜值?”
“夜值只在大忙的时候安排,这回为的就是江南的药草集。”
“药草集不是三月初十么?”
“开市是三月初十,不过各地的商客已然陆续来到金陵,调买、抵押和车马押运,遍布各地,很多都是人烟稀少出珍奇药草之地,琐碎又广泛,总号一日进出四五百单子,少说上万两,不执夜值根本来不及。”
“这么厉害。”莞初不觉惊叹,那集市她曾去瞧过,说是江南药草集,只是因着地处金陵,齐集天下药商,城外占地近千亩,支撑开,一眼望不到头,足足一个月的调用,场面十分震撼。只是彼时小,只觉得人们来,人们去像赶集,从没想着这银两和货物怎样调拨,这么看来背后钱庄的流通支撑实在是必不可少。“要忙一个月么?”
“前后要余出半个月的,少说也得两个月。”
“哦。”
看她依旧东张西望,饶有兴味地看着旁边的协理房,齐天睿道,“他们在商议与分号调拨银两的事,带你去听听?”
莞初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用了。”犹豫了一下,又嘟囔着问了一句。
齐天睿没听着,哈腰将耳朵凑在她唇边,“说什么?”
莞初有些难为情,喃喃道,“这院子里每个房子都是人,那……那个在哪儿呢?”
齐天睿笑了,抬头看着那清凌凌、闪闪发光的双眸,“上下左右,你说呢?”
烛光映在他眼里,促狭又神秘,莞初更来了兴致,想了想,抬头看看又环了一周,低头,脚下是坚固的青石砖地,看着看着就觉得一股股凉气从脚心里钻了上来……
“真聪明。”他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尖,“想不想下去瞧瞧?”
怎么不想?一千两的银票兑成银子,要足足一只红漆木箱子来装。他将才说一日进出万两,那底下做本备用的该是多少?想想那成堆的银子和金元宝堆起来是怎样的光景?阴森森的地库里埋着金山银山,那神话里头点石成金的图画怕也不过如此,天哪……大眼睛里的光亮不觉就闪了闪,可瞧着眼前人,她还是摇了摇头,“不了。你还要忙么。”
齐天睿笑,“真懂事儿!赶明儿相公带你瞧,那底下可有凶神恶煞、十八罗汉守着呢。”
“我才不怕。”
……
拾阶而上,来到掌柜房外。抬头看,正房牌匾上四个字“汇通天下”,莞初不觉挣了挣眉,字迹是他的,黑底金字,端端正正,可那股霸气任是这浓浓夜色依旧遮掩不住,如此张扬;回头,再看这似繁星点点、脚下的繁荣,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天地,大过了威严固守的齐府,大过了悠然享受的私宅,天南海北,风沙苦行,他如此得意,心里不知怎的,忽地想听他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