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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昏时分,山上树荫浓密,将残剩的日头撕碎,落在树下小屋中越发阴暗。这原是冬日打猎人的歇脚之处,自从山上一处寺庙送子娘娘显灵后,从此香火极盛,人们纷至沓来将两旁都踩出了山路,栖息的野物越来越少,这屋子便废弃了。
谭沐秋站在房中,小烛灯座在竹桌上,将这一桌一椅一只竹榻的小屋照得朦朦一片。虽简陋,却十分干净,显是之前有人特意来打扫过;桌上一壶清茶,嗅着那苦涩的味道就知道是他平日饮场的苦叶水;不过是今日偶聚,那竹榻之上竟是铺了一床锦被、两只鸳鸯枕。
谭沐秋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床榻之用,身后人正如泣如诉,委委婉婉,那言语入耳,他的心肺都要炸!多年习武,一身无处宣泄的怒火已然聚在两只铁拳上……
“她”的信还揣在心口,两天来他寝食难安,总怕这时日已然拖延,累她受了委屈。今日早早赶来,这周遭树木一棵一棵从枝桠到叶子、形状与颜色都被一一记在心间,谁知好容易熬到日头西斜,远远而来,不是那朝思暮念之人,竟是这两年来的纠缠不休!失望与愤怒,任是这些年心如死水也翻起波涛,怒火,难以安置……
留下,为的是弄清楚莞初的笔迹怎会在她手中?他们的情意远胜男女之情,埋在心底,埋在宁府的后花园,这一生都割不断,又怎会落在旁人手中,任人要挟?究竟发生了何事?
“谭大哥……”她把这两年来的情痴与执念,从自己的心底抠出来,缓缓地化于他听,一字一句是泪,更是夜夜难眠的心血……“你曾劝我莫要再执拗,怎奈……我放得下自己的心,却放不下你。谭大哥,你跟我说你心有所属,我伤心,伤情,心里太羡慕那个女子,却也心疼你总算心又所依。无奈,只想着,有一日你迎娶佳人,从此我便近近地,在戏台下看着你;远远地,在戏台外看着你……你搬到了金陵,我也绝了心思,每日只悄悄地想你。可谁曾想,你心里那个人竟然……是我家表嫂……”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般不可预料,怎能想到这到,缠他缠到心燥不已的女子竟然就是齐天睿的两姨表妹,谭沐秋的眉头紧皱,一丝苦笑漫在眼中……
“不知谭大哥可知道,嫂嫂家与表哥家渊源久远,他两个的亲事十年前就已然定下。去冬,表哥守孝期满,迎娶了嫂嫂,两个人好是恩爱,连多年不曾回家之人都搬了回来,我姨妈一直盼着来年抱孙。谭大哥,你伤心,这滋味我最知道,可你也该明白,她走了,绝不会再回来了。你为何还不肯放过自己?”
泪水含在眼中,酸楚搅碎了心头,想痛痛快快地在他面前落,又不敢,文怡语声哽咽道,“……我劝你,我又何曾放得下?放不下,就不放,把她放在心里,一辈子珍念。只是……谭大哥,日子还长,你如何苦着自己?如今,你如日中天,可任是人前的喧闹与荣耀都扑不散你一个人的凄然,我看得见,也觉得出,实在心痛。谭大哥,我并非想强你所难,我只想做你身边端茶侍水之人,日行月走,相伴左右。你累了,能帮你卸下那身武靠;饿了,能为你做一碗羹汤……我不求旁的,只求相伴,谭大哥……”
看着窗外渐渐斑驳的树影,将最后一抹光亮没入漆黑的林中,谭沐秋长长吁了口气,“钱姑娘,你错了。”
她噙着泪,怔怔地看着那高大英挺的背影慢慢转过身,“我不知你是怎样探知我心底那个人是你表嫂,可有一桩,你错了,我与她的情意并非你所想,什么非她不娶,伤心欲绝,需待人疗伤陪伴。”说着,他清冷俊朗的脸庞竟是难得地现出微微一丝笑容,“我本无心,因她,才有心;此生,只要她活着,就是在陪着我。她能与夫君恩爱,我求之不得;瞧她好好儿地过,一展欢颜,就是我今生最重之事。”
从来没有与他这么近,朦胧的烛光,山野小屋,窗外树叶沙沙轻柔,却怎么都挡不住刺进她心窝的尖刃!他言语如冰寒,冷得彻骨,痛得她骨头都碎了……若是男女之情,一旦那贱人有了男人,他伤心也好,因妒生恨也罢,都会慢慢过去,可怎会是如此决然之情??那贱人是怎样给他下了蛊毒,竟是越过来男女之情,越过了生死……
她似垂死之人,苦苦哀求,“……谭大哥,我不在意你心里是谁,我只求……”
“不行。”谭沐秋轻声打断,“我身边搁不下你。”
泪水在眼中慢慢冷去,这几日苦苦的经营、算计,在这一刻都似散去,心忽地沉,沉到底,硬邦邦摔得粉碎……
“钱姑娘,多谢厚爱,望姑娘能早日放下谭某这尴尬之人。”谭沐秋双手轻轻抱拳,“晓初是你的嫂嫂,你们是一家人,不论初衷如何,假用她的笔迹总是不妥。往后,姑嫂亲近,还望姑娘多有照应,谭某先谢过了。”
“……照应?”她苦笑,“你……就不怕我因妒生恨,伤着她?”
谭沐秋闻言,看着她轻轻摇摇头,“护着她,你表哥许是还有所顾忌,可我,这世上早无可恋。”
一字一句直戳心窝,文怡只觉自己痛到发疯,恨到发疯,人虚浮几是站立不住,忽闻门上轻叩三声,这是丫头九儿传的信儿,文怡一刻就清醒!
这一次算计,每一步都不能错。先要诱那贱人去谨仁堂,要她亲口把今日今时说出来,要她带着自己走出齐府大门,一日都不在府中露面;而后,要心腹丫鬟把握时机;相约之时定在酉时,待到戌时要小丫鬟慌报爹爹说她枕下发现嫂嫂的信,指明这山林野地,爹爹定会即刻派人前来。
破釜沉舟,她不得不为。只要推开这座茅屋的门,谭沐秋就休想再逃开,一个拐□□女的罪名、再加他伶人的身份,一时三刻,就是打死他,都犯不了官家!
门上叩声是已然过了戌时,爹爹此刻正在金陵城中,来到北城外不需半个时辰。看着眼前的男人,文怡心如刀割,原本想着自己声泪俱下,与他动情,他若是识相,她即刻带他离开这里,万事皆缓;可她也曾想,他若还是死硬的骨头,那就让爹爹抓他回府。
爹爹是个刻板之人,男女授受不亲,这一眼看过来,定是认定他二人有染。虽是会气急疯狂,却也知道女儿的清白不保,如何嫁人?若是她再以死相逼,爹娘只会让那男人受些皮肉之苦,而后便想尽办法,哪怕就是送到千里之外,哪怕就是洗尽谭沐秋的前世也会成全他们!
到时候,就由不得他应不应,毕竟女孩儿名节事大,除非他愿意身败名裂,进官衙;除非他想被乱棍打死,否则,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他怨不得她,这是一桩意外,被爹娘追来,痴心女孩儿又如何把握?她做错的只是假用了那贱人的笔迹……
已然得不着他的心,总要得着他的人……
“谭大哥……”泪终是滚滚滑落,从未如此心碎,文怡再也屏不住,最后求道,“谭大哥,我不求名分,只求在你身边,如何?”
“钱姑娘,你……”这半日谭沐秋已然是被这泪水与情痴搅得心燥不已,看女孩儿哭得可怜,只得耐了性子劝道,“你我原不过是两姓路人,戏台上下,过眼云烟,何必如此?”
“你是过眼云烟,我却是刻骨铭心……”此刻的泪水仿佛小时候最痛的一次摔落,委屈连脸面都不再讲究,“谭大哥……你……果然如此铁石心肠?我若因你……伤了性命,你……”
“钱姑娘,人难得一世,莫为了一些俗事负了养你的爹娘。无论如何,都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