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假模假样地叹了声,道:“若是林姑娘当时肯再往山洞里面走一走,那净明道长的尸身,怕是藏不住了。至于太子长琴,旧时身份了,又何必再提。”
他垂眸,平整着衣角,“林姑娘看来是信我说的了。”
林子怡静默地坐在那里,似乎卸了力一般,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欧阳少恭也不急,只是颇有闲情地望着周围,像是在回忆这些景色是否当真在自己的记忆中出现过。
林子怡张了张口,心中已然清楚想要妥协,口中却兀自挣扎,微颤着声音道:“我,我还是不信。你有什么凭证?”
欧阳少恭闻言回眸望她,视线落在她腰间的玉牌,娓娓说道:“这桃源村位置偏僻,大家多半自给自足,鲜少外出。只是偶尔也有商人来我们这个村庄贩卖一些稀奇的东西。你一向喜欢,便时常跑去看。有一次,那商人说他淘弄来了一个质地极好的玉牌,你不懂那东西,只是看着喜欢,便买了下来,说要赠予我。”
林子怡手中握着那块玉牌,面色却不似他娓娓道来时的悠然,反而隐隐发白。
欧阳少恭望了她一眼,却不留情,继续说道:“那玉牌质地不算太差,却也绝对算不上罕见,靠近都城的集市上比比皆是。我同你这样说,你却也不恼于那商人哄骗了你,只是想了一会,笑着对我说,‘若是你在上面雕些东西送给我那这玉牌就是独一无二的了’。我虽善弹琴曲,却不善雕刻,然而那时却也尽心,不想还是刻坏了一下,带了点瑕疵。你浑然不在意,将它视作珍宝,时时悬挂腰间。”
他顿了顿,半晌才道:“直至今日。”
林子怡手指轻摸着玉牌上的白貂,自嘲一笑,“那时,我还对你说,旁人总将我认作狐狸,你刻小一些,别叫他人认错了。”
林子怡将那玉牌摘下,放到石桌上,轻叹一声,“到头来,却是我认错了你。”
欧阳少恭眯起双眼,声音低沉,“与我相识,子怡是后悔了?”
林子怡不答,只是直直与他对视,“我只问你,有意思么?你与你那好徒儿串通起来骗我,又让我找了这么多年的魔器,遭受八十一道天雷,若是无人相护,我早就魂飞魄散,哪还有命呆在这里听你说这些东西。”
她忽然笑了起来,“六百年,整整六百年,你都不曾找过我,向我说上一句你还平安。看我为你找魔器四处奔波很开心是吧?看我遭受了八十一道天雷,觉得这个妖怪怎么这么傻是吧?我全心全意对你好,你却如此回报我?怎么,你是怕别人对你好不成?”
欧阳少恭见她已经恼怒,也不争辩,只是低叹一句,“我忘记了。”
林子怡闻言下意识皱起眉头,不耐烦道:“你又要说些什么?”
欧阳少恭环顾四周,缓缓地说:“每次渡魂,我都会丢失一部分记忆。这桃源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还有你,我都已尽数忘记了。”
林子怡眉头皱得更深,俨然一副要撸起袖子揍人的姿态。然而想了想,她压下怒气,一字一顿道:“你前面嘚吧嘚吧说那么多,最后给我来一句你失忆了?这么老梗的情节你也敢在话本资深专家面前说?好啊,既然你失忆了,那你是怎么记得玉牌的事情的?”
欧阳少恭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封面的书册,将它轻轻摆在石桌上,“随那凤尾琴一同送来的,还有这本书。”
“徐本槐送来的?”林子怡略一思索,搞不清徐本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还是小心翼翼打开了书页,见到那熟悉的字体,不由一愣。
她本以为翻开书页,会看到徐本槐得意洋洋的用他难看的字体,嘲弄她又被骗了。
然而上面的却是记忆中白士卿的字。
一笔一划,极是认真地记录着林子怡与他相处的那段过往。
欧阳少恭说:“或许,我本是想记得的。”
欧阳少恭渡魂多载,记忆中充斥的满是天道不公,人心丑恶,却唯独忘记了记忆中曾有人肯对他这般好。
六界的关系极为奇妙。
即便是最和善的仙人,面对妖时,也总是会自持清高,不屑与之为伍。
欧阳少恭虽不至于如此,但最初面对林子怡所说的报恩时,他也只是不以为意,全然不将林子怡这个妖放在眼中。
但后来相处许久,将她放在心里了,经历人间种种背叛已经扭曲了的欧阳少恭,便开始反复在心里想——若是有一日林子怡知道了,与她日日相处的白士卿并不是她的恩人,而是一个占据了白士卿躯壳的魂魄,她会如何反应?
这种想法一旦扎根心中,便如暗夜中破土而生的花,去了枝干徒剩花根,也仍能生长。
欧阳少恭与她温言交谈,心中却开始恶意的在想,若是哪一日林子怡当真知道了,会怎样?是杀了他为她的恩人报仇,还是像其他凡人一般将他视作怪物?妖怪当真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么?
有时他当真想试探她,见她一脸天真依赖,却又说不出口。
于是,一拖再拖,拖到了今日。
如今当真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林子怡的眼前,看她这幅模样,他却并没有记下这段回忆时想象中的快意。
仿佛那段臆想,就是为了自虐般证实天道不公,人心不古。
仿佛就像林子怡所说,他在怕别人对他好,好到能将自己的信任托付出去,却换来自己不想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