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楼的电梯升降缓慢,他站在电梯门前,无聊地重复翻看手中这份合约。三年内肖像权完全属于这家公司,不许私自在外接活,违约要赔付金额两万元。怪不得刚才那个看见合同的小伙子,一念违约金,便立即跑了。在这个行业里,私自去接外快的现象不罕见。若被所属公司发现,要追责起来,赔个几千块免不了。两万元,实在是个吓人的数目。他们就算天天能接到工作,一个月能省下来的钱,满打满算也才一千多。这两万元赔下去,近两年的积蓄就没了。范洛暗暗腹诽这家公司的不是,电梯终于升到他这一层。他将合同收进文件袋里,等候电梯门开启。身后来回走动的人、声,不曾间断。一男人嗓音拔高地说:“哎,高先生,让我送送你吧。”那位高先生应道:“不用,我自己打车过去就行。”那男人声音追着赶来:“你酒店在亭河路不是?我正好要去那儿,顺道送你过去。”电梯门开了,范洛走进去。穿灰色大衣的男人,边低头看一份文件,也边走进来。那高嗓男人赶到,一个箭步跨进电梯,电梯门是时关上。男人赶得及时,微呼口气,对穿灰色大衣的男人笑了笑说:“高先生,我真顺路,我送你。”“那行吧,麻烦李先生了。”“不会不会,不麻烦。要不这样,眼下还有点时间,我带高先生去尝尝我们这里出色的小吃?我听刘小姐说,高先生来了这里,没吃过几顿好的。她说可能是这边的菜不合您胃口,但高先生是没尝到我们这边的特色,待会我带您去尝一尝,保证你一定说好。”“李先生不用这么麻烦。”“不麻烦不麻烦,我说了不麻烦嘛。这个点,我正好也得吃饭是不是?高先生赏个脸嘛,一起去。”这位高先生,突然笑了一声。李先生问:“高先生怎么啦?”高先生说:“你们这边的口音,似乎都是这样。说话温柔。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孩子,也是这边人,说话也是这样。那会儿我以为只是他特别爱撒娇。”“哎哟,高先生这是在笑话我了。我这口音这么多年,改不了的嘛。那些年轻人北京话就说得好了,不是个个像我这样。”“李先生,我没有笑话你。我是说这样很好。”那位高先生面对电梯门站着,讲话时不时微侧过头。范洛总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高大挺拔的背影,一头用发蜡整齐梳好的头发。范洛不时看电梯楼层显示器,不时看看非常多话的李先生,不时又看看那位高先生的背影。进电梯后话便说不停的李先生,安静了一会儿。眼见电梯即将抵达一楼,忽又出了声:“诶,我手表不能动了。高先生,能不能麻烦看一下,现在几点了?”高先生抬起手腕看表,电梯在二楼时停住。一位女性从他身后穿过,将他手中的文件撞了下来。他手里的文件掉到地上,散做四五份,一份飞到范洛脚边。李先生哎哟了两声,忙弯腰帮高先生捡文件。电梯门合上,往一楼降去。范洛捡起他脚边的那一页文件,喊了声:“先生。”递到高先生眼前。高先生接过范洛递的文件来,向范洛点了点头说:“谢谢。”范洛看清楚高先生的脸,看清他较直、末端翘起的眉毛,眼尾上翘,睫毛浓密纤长的双眼。于是,这一刻,流淌在范洛身体里的血液,犹如停止流动似的,令他呆呆地僵愣住。火辣的太阳,蔚蓝连天色的大海,海岸上的大丝葵,青灰色的床单。那个比梦还要美的加州,八年前的加州,在他陡然又加速流动的血液里滚沸。电梯抵达一楼,门开了。高先生边跟李先生说话,边走出电梯。他忽然听到背后,一个人喊:“高沉哥。”他的步子陡地停住,停在这涌动的人流中。再次喊出这个称呼,范洛还是会有十六岁那年初见时的心动。平和餐厅,坐落在花草环绕的黄鹂大道北口处。坐在这个餐厅里吃饭,总会被窗外那些非洲堇、四季棠吸引目光,只可惜这些花长得虽艳,却都没香味。引不来蜂,招不来蝶,好看得没有用处。范洛与高沉上一次吃饭,要追溯到八年前。8这个数字,范洛记事起便认得,阿拉伯数字一笔写成,汉字是一撇和一捺,8岁那年生日蛋糕上摆的一个数字,第一次考出来的物理成绩,银行存款的某一位数,日历上每年每月都会看见的影子。活这么多年,这个数字写过无数遍,看过无数遍,范洛从未觉得它有什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