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范洛听到这些,心里一定会不忿。他家也很有钱,为什么要来贪图别人家的钱?但他感觉他现在的罪太大了,脖子上挂着一副沉重的枷锁。别人往这副枷锁上再加什么都是对的。高母有资格编排他一切不是,把他说得再怎么不堪,也弥补不了他犯下过的错。他毕竟不能代替高父躺在那张病床上,身体没一处可以动弹,歪吊着一张不会动的嘴。高父转动他的眼珠子,他一句话也说不了,只能用转眼珠子来回应。而后他的眼珠子转到门口,看见范洛的脸。两颗乌油里掏出来的眼珠,就此不动,死死瞪住范洛,胸口急剧起伏起来。“怎么了老公?”高母察觉到爱人异样,循着爱人的视线把脸转过来。范洛连忙缩回脑袋,让门墙完全遮住自己。等高母披着网格披肩,踩着高跟鞋追出来看时,范洛已经匆忙离开病房门口。医院楼下的草坪像一张铺出天际的绿网,把一切脏污包裹在地底下,美好呈现在表面。百足虫贪餍地吸食青草上的液体,穿梭在泥土里睨窥众生。高沉提着饭往医院综合楼走,与刚从楼里出来的范洛正碰上面。范洛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喊了一声:“高沉。”这两个字似乎几夜之间千起百转,从熟悉的呼唤变成陌生的词汇。高沉脸色憔悴,几日来没睡过一个整觉。他与范洛相视一会儿,抬手撑了撑额头,嘴唇冒出“我们”这两个字。说出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很艰难,他消化了这艰难的举动,才又说,“我们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范洛抿着嘴唇,静静看他。可是看不见高沉尽量要去掩挡的眼神。以前只要看见高沉的眼神,他就能明白高沉的心情。现在高沉却不想在让他窥视自己。很久之后,高沉再度艰难地说:“他是我爸爸。我没有办法……”高沉是后来才知道,高父其实在他去出差的那段日子里,就昏倒过一次。母亲怕他担心,所以没告诉他,之后的日子处处小心谨慎,生怕再有什么不妥。但再怎么维护的已经快倾倒的柱子,到底还是会倒塌,导火索却是范洛狠推的那一下。高沉知道这不全怪范洛,可他没有办法,什么办法都没有。没有办法回到那天,不刺激父亲,不松开拦住父亲的手。没有办法骗自己说,其实范洛没有推他,是他自己年迈没站稳摔倒了。没办法让自己不要在意父母的痛苦,去和范洛说“一切都没事”。“我爸妈还在等我,我先上去了。”高沉最后说完这句话,从范洛身边擦过,走进医院综合大楼。也许这一切就像他跟他擦肩而过一样这么轻松。范洛定在医院草坪上,他没有回头,而是抬步朝大门缓缓走去。一个小女孩冲跑着撞上来,撞到范洛的肚子上。范洛扶住小女孩,不让小女孩摔倒,和她说:“小心。”穿红裙子绑头花的小女孩抬起头,纯真的双眼望着范洛,良久后说:“哥哥,你长得好漂亮。”范洛微微笑了,他跟小女孩说:“形容男人,不可以用漂亮这个词。”小女孩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他让小女孩走了,继续朝大门走去。范洛现在没办法再听到“漂亮”这个词。他完好无损的只剩下躯壳,空有这一副躯壳。他的灵魂沾满腐臭的血,像一颗糜烂的苹果身体里驻满蝇卵。世上没有永恒的美,没有永恒的白昼。他没有永恒的青春,永恒的善良。爱一个人会是罪恶,相爱会是罪恶,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会是罪恶。所有美好的期许,会被意外而来的罪恶冲散,露出险劣斑驳的泥路,砂砾沉淀在伤疤般丑陋的沟壑中,粘在伤口上。于是现实告诉范洛,一直以来照着他的亮光不是星星月亮的亮光,不是鲜花露珠的光,是排针和手术刀的亮光。是高父盯着他,震怒的眼神里发出来的,永远不会原谅他的恨。是他不知好歹,把危险当成了美好,深渊当成出口,恶狱当成希望。北方的秋末,颜色很浓烈。公园被这些浓烈的色彩填满,颜色落在视网膜上,仿佛会影响人的感官,居然真不觉得那么肃冷了。范洛站在湖水的围栏前,湖面也像他的眼睛,装进公园里秋天的所有颜色。宽宏大量。掉下来的叶子飞进湖里,一生至死的漂泊。奉献了一生的生命,也是宽宏大量。匆忙而过的路人顾着看手中的报纸,没注意到走路颓沉的范洛,肩膀与肩膀的碰撞就此发生。范洛被他撞得往后一倒,分明来力不大,还是结实地摔了一跤。脑子是一盘被打落的珍珠,眼前的色彩一片晃荡,耳边好像听见当时镜子碎开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