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范洛想,如果他去瑞士,一定只会去安乐死。在他哭泣时皱起的脸上,高沉终于看到范洛一丝苍老的痕迹。他的年轻外表掩盖住了眉间的苍老,让高沉误以为,范洛还是一个会笑甜甜长不大的孩子。高沉要去抱住他,范洛推开高沉伸来的手。他侧过身捂住自己的双眼,泪流进嘴巴里,那味道就像白啤酒挥发掉了酒精,混水的麦芽腥气。高沉说:“范洛,你跟我回家,我以后都不会丢下你。”范洛咽着他的眼泪心里想,再早两年听到这句话,他都会开心得发疯。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和高沉在一起就可以忘掉一切的年纪。活到三十四岁,什么都没有。没有事业,没有家人。夜里失眠要靠吃安眠药睡,去精神科复诊的钱都花不起。骗女友的感情,卖掉高沉送他的房子,和大学生说“你可以睡我”。他活成所有人口中最烂的人,他已经什么也不是。总有一天高沉还是会厌倦他,离他远去。那个时候他又会变成什么?他说:“房子的钱,还有找你借的钱,我都没有钱还你。我买回了我原来的家,这个可以给你,只要你能答应我不把它卖掉。”高沉得到他无声的拒绝,苦苦笑了下:“那套房子,我本来想和你一起住在那里,就这样永远一起下去。”范洛低垂的眼望着地上的水洼倒出灯光下的蝇蛾,每一只都活得那么热烈与卑微。他说:“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这是高沉教给他的。是他十八年梦境一般,热烈又疼的爱教给他的。城市里的写字楼又建起了一栋,玻璃幕墙有整座城市的光彩,发光的灯条沿着腰一样的弧线装饰。招商广告从上个月便替掉房地产商新开发楼盘的位置,遍布整个城市的公交车站。过年前,广场空荡了很多,人数从加法变成除法,对半折后又减去三分之一。高沉在电话里和范洛说:“晚上我来陪你吃饭。”范洛问他:“你晚上不是要赶飞机?”高沉“嗯”了一声:“来得及。”范洛想了想说:“你还是去赶飞机吧,你妈妈的事情比较重要。”高沉的母亲三天前摔倒,直接送进医院。年纪大了的人不经摔,摔一下有可能就把上半生以来,下半生以后的脆弱都摔出来。瑞士那里的人打电话来,和高沉说有点严重。高沉立刻就订了机票。他曾经和母亲说过要让她回国,母亲却说她在那里更舒服,不愿意回来,也没办法。晚上七点,范洛接到高沉的电话,高沉在电话里道歉:“对不起,有点来不及了,我直接去机场了。”范洛很温和也很体谅他:“没关系的,高沉哥。”然后范洛在街上游荡了一个小时。把大海从深邃的蓝色走到无边际的空洞的黑,黑暗之中有对面岛屿夜灯的装饰,闪烁得像星星从天上砸下来。沙滩咖啡厅放在外面的音响,切掉那首去年很火的流行乐,换了一首很多年前范洛喜欢的乐队的歌。听说这个乐队最近重新出道,把过往的歌都翻唱了一遍,在那些崇尚复古喜欢沉浸在年代感里的年轻人里,掀起不少被膜拜的热潮。每个女孩都在这些歌曲里成为苏丽珍,渴望着她们的周慕云。就像十年前爱情韩剧很流行的时候,她们在下雪的日子去外面安静地接雪。范洛听这首歌没有听以前的感觉了。新的版本去追随新时代的潮流,在乐队重新出道的舞台中,拿到唱法优秀的,导师们好评的高分。这首歌乐队唱第一版时,技巧稚嫩,发出的声音是大白嗓,过程还有一点走音,可情感却真切。而第二版,听的全部是歌唱的技巧,真情实感几乎没有。但跟人们往往只喜欢看脸,不爱先看灵魂一样。听到华丽的唱腔,谁不会给高分呢,听到嚎得撕心裂肺的只会皱眉说他很不专业。旋律和歌词,只是多余的附属品而已。但是范洛很佩服乐队重新出来的勇气,很佩服他们十几年里没有停止地去精进自己的唱功。换做他,他就做不到。也可以说,是没有一次做到。很久以前他也下定决心要重新读大学,想去咖啡店里好好学习,隔壁的店面却在装修,发出要把整个天花板钻裂的噪音。于是学习变成身旁人的脏话,那一天学习的计划全部泡汤。后来自然而然也没再想起学习这件事。有的人空有一腔志愿,但是没有本事。那个志愿跟着他很吃亏。范洛到咖啡厅里点了一杯香草咖啡,点完才想起现在是晚上,喝了之后夜里会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