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洛走进别墅。母亲呆坐在客厅的沙发,手里拿着阿沙小时候的玩具,呆滞的目光停在墙壁那幅“年轻的威尼斯女人”上。画中女人被颜料刻积出来的油亮眼珠和她默默对视,像是要帮她流下再也没办法流出的泪。范洛走到母亲身旁,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轻轻喊:“妈……”范母呆滞的双眼徐徐闭上,闷在胸口里的气流涌出鼻腔,她抬了抬肩膀脱开范洛的手。比枯枝还干苍的声音由喉咙里拉出来:“你走吧。”范洛问她:“我走了你怎么办?”范母没回答这个问题,不断地摇头说:“你走吧,回去吧。”范洛没有答应母亲的要求,而是说:“妈,我这几天回家住吧。”范母的声调一下亮响起来:“不,你不要回来住,你继续住在外面。”范洛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反对让自己回来,坚持说:“我在家才能照顾你。”“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为什么?他走了,家里的阿姨你也赶走,还有谁能照顾你?”“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反正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不想看见你!”范母的声音猛地铮亮,一根老树枝戳破玻璃窗般的。范洛傻了一下,瞬间露出被主人踢走的可怜小狗的眼神:“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我?因为死的人不是我所有你就不想看见我吗!”“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范母站起来,嗓音越拔越高,又尖又哑,“你整天不务正业,一点也不关心家里人,你弟弟死的时候你来迟,你弟弟的葬礼你不来!还有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范洛一瞬失去了声音的衡量,吼问道:“我到底变成什么样了!”“你变成什么样了?你不正常,你每天都在做不正常的事,没有正常的工作,没有正常的恋爱,你对家里人也不正常,你都28岁了怎么还是个这样的人!你永远都自私,只会顾着你自己!”范母数骂完他,失重地掉回沙发上,手撑住额头,大声地哭,含着唾沫的嘴巴张合呼吸,边哭边说,“你弟弟死了,你又变成这样……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范洛惨白的脸更加地白了下去,眼眶成为这白色中唯一的红。他看见母亲哭得像曾经摔倒在地上的阿沙,像个怎么哄都没有用的孩子。他的力气仿佛要跟灵魂一起脱壳,把他拖进没有色彩的空间里,让他成为这空间里永恒的白和红。范洛明白,母亲一直在恨他,恨他刺伤过继父,恨他没有见弟弟最后一面,恨他没送弟弟最后一程,恨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恨他不正常。她对他有好多恨,数不完的恨,人生变成一张写满恨字的白纸,字里行间夹缝生存着痛苦的爱。“你不要哭了,我走就是。”范洛说出了这句最能起到安慰作用的话,他边往门外走边说,“你好好照顾自己,最好还是打电话叫阿姨回来。有什么事情再打电话找我,我……我过两天再来见你。”他听着母亲的哭声从嘶吼转成抽泣,慢慢走出大门,替她将大门和缓地关上。他知道,他的母亲一点也不需要他。不需要这个只会给她带来痛苦的儿子。甲流势头渐渐去了,母亲还沉浸在出不来的伤痛中。像那个被困在画框里的威尼斯女人。范洛额头上的伤,不知道当初派出所是怎么处理的,总是不见好。范洛去诊所找医生看,医生说是处理不当有些感染,帮他清洗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换好新的纱布离开诊所,范洛站在路口犹豫了一下,脚步停顿之后,还是转去了别墅。范洛按了多次门铃,良久一个年轻的阿姨来给他开门。年轻的阿姨说她是新来这个家的保姆,范母今天不在,去陵园里看阿沙了。范洛只得说:“那我改天再来,跟她说我来过。”正要回去,忽然来了一个骑摩托的邮差停在他们家门口。骑摩托车的邮差从绿色的箱包里掏出一封信件,就要投进收件箱。范洛上去说:“直接给我吧,我是这个家的。”邮差打量了他两眼,从他口中询问出正确的名字和号码,于是把信件给他。信件是给范洛寄来的,信封上的字体娟秀工正,写着:范洛(收)。范洛能从这几个字上看到女性的倩影,一名知书达理的温婉女性。范洛不记得他有过这样的女性笔友。他撕开信封,里面躺着两片叠合在一起的红。他从里面抽出一张喜红色的结婚请帖,请帖封面大金色的“囍”。掀开请帖,几行喜庆的字刺入目中。金色和黑色的字嵌写在红色的纸上,眼花缭乱,头和眼睛在看见这些字后,就一起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