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洛的食指在钢琴白键上重重敲下去,陈老师提醒他把手指立起来,掌心要像握住两个鸡蛋。好多年前范洛学过一点钢琴,现在忘得差不多了。在这个年纪比他还小五岁的钢琴老师面前,一点一点再捡回来。钢琴老师是高沉请来的。上个礼拜高沉带他出去,他看见音乐学校里的小孩,穿成小大人的模样,头发用发蜡梳起来,坐在比小孩双腿还长的琴凳上,熟练地弹奏梦中的婚礼。他随口说了句:“好想再学钢琴。”礼拜天,这位小陈先生便来到了他常呆的花房玻璃门口,半弯了身说:“我是高先生请来的钢琴老师。”人活一世,要有喜,有乐。当年那个医生,随便和高沉说了这句话,高沉记在脑子里。范洛的喜,范洛的乐,高沉全部替他抓住。范洛现在学一首曲子没有以前记得快,弹一段旋律,像笨拙地织一条围巾,围巾上全是毛毛糙糙的线球,交叉不匀称的死结,听在耳里觉得在走一条坑坑洼洼的路。偶尔还能听到高沉说想要回加州,范洛总说那里也不见得好。在国内生活惯了,出国反而不适应。有一些时间人会一直沉溺在过去,有一些时间似乎又只往前看。人是这样多变的奇怪生物,他也是。高沉有时走在范洛身后,很少见到范洛会回头。可并非前方的风景多吸引他。整个世界在他眼里仿佛都是寂然的,寂然的空旷。雨天他就自撑伞踽踽前行,雪天他独自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脚印。不是他在孤单,而是世界在孤单,他留下了给世界的痕迹。属于范洛的,自己独有的精神。范洛结束一天的钢琴课,带上几本钢琴谱,裹好脖子上的围巾,跟小陈老师作别后离开花房。管家便来将玻璃门锁上,钢琴一个人住在花房里,被绿萝和散尾葵包围,长成仙人掌失水后的颜色。玻璃顶倒下一大片将睡之阳的光,钢琴和琴凳呼吸夕阳光后看起来都很平静。高沉发消息问范洛什么时候回家,范洛回复马上。脚步踩在下班时间点人变多起来的街道上,看高沉回复他说好。“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河滨公园里那个卖唱追梦的女生,早早地就出来唱歌。声音柔得像一面羽毛做成的小扇子,抚扫过每个人的耳廓。今天她唱的这首歌很受人欢迎,刚放学的女学生,尖叫喊:“《想见你》!”立刻跑到公园里听她弹唱。今年年底的冬天,这部电视剧火遍网络,跟着产生的效应,就是大街小巷的店,都在2019年的这个冬天,放这首1996年的《stdance》。住在自建房里的大爷,推饮料车来到公园卖奶茶。范洛去向大爷买了一杯。每一颗珍珠在奶茶里都是透明的,藏着琥珀一样的美梦。范洛付账后,听抱吉他的女生慢慢唱道:“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柔柔的踩,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歌声在走路,在回头。走一步路便回一次头。大爷问范洛:“你怎么一年四季都戴围巾?我看你夏天也戴围巾。”范洛抓了抓脖子上的围巾说:“我脖子怕冷。”大爷家的孙女,管他叫“围巾叔叔”,跟童话里的名字似的,小女孩便说他是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人。小女孩拿一把糖过来,塞到范洛手中,说是另一个叔叔让她给他的。范洛把糖果握在手中,摸了摸她发丝柔软的头说谢谢。改不了的毛病是三十八岁还爱吃糖。四十岁的男人去食杂店里买糖,偶尔被爱聊天的店员问是不是买给家里孩子吃的,男人总笑笑。范洛将糖果放进衣兜,拿出一颗剥开吃。高沉看他走到公交车站牌那里等车,耳朵里塞着耳机。吉他女孩唱完了一首歌,听众给她的吉他包里放钱,也有扫码赠予的,让她再唱一首。她把吉他谱翻到下一页,上面长的全是和钢琴曲很像却又不一样的图案。范洛仰头看天上色彩在渐变的云朵,五彩斑斓的光轻柔地摸在他脸上。吉他女孩轻轻地唱:“wheniwasyoungidlistentotheradio”yesterdayonceore昨日重现。昨日重现……范洛睫毛下的眼睛走过了浮云的渐变,脸上的肌肤从橘色的金芒变成暗蓝。他将耳机拿下来,昨日重现的旋律,顺轻风的藤,而攀进他的耳朵里,碰到他二十二年前埋在这里的相同旋律。范洛听这个旋律,穿在二十二年前的学校舞台,变成一个会跳芭蕾舞的小人。走过他,走过听众席,走过听众,走过高沉。走过他们来的每一步路,过往的每一天。从和他相识的那一天起,每一页飞掠过,像万花筒里的彩斑,分离,合聚,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