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松开自己的手,将眼一闭,用力对景泰说:“送她回去……回朝晴宫去。”
离开清宁殿,被外面的风一吹,盛颜想着刚刚他的话,才忽然明白过来,尚训是想让自己跟随他而去。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可是,他说出了口,却又不愿听到自己的回答。
但,即使她刚刚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真的会愿意与尚训一起沉睡在陵墓中吗?
御林军的人在严密审查当时围猎中的人,但因为弓箭上没有特殊标记,而且当时射猎的人群也很乱,所以一时没有头绪。
而上绶局的人已经开始商量拟制尚训帝的赞书,因为担心在龙驭之后再发诏书会忙乱。
太医们在一起商议伤势,却开始辩论三七与白芨哪个应该占多份,既而开始争执。
尚训,仿佛被遗忘在清宁殿的黑暗中。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现在我要永远离开了,你会怎么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尚训只觉得自己面前的黑暗渐渐淡去,夺目的光亮照亮了他全身。他想,自己是要走了,与这个世界告别了。人是最善忘的动物,他现在不带她走,不久之后,她就会彻底遗忘自己。
在他孤零零睡在地下的时候,尚诫会成为万人瞩目的,盛颜的所有者。
死亡,这般可怕,失去一切。
尚训心中痛楚悲恸。他逐渐丧失意识,只有一个念头始终清晰——
不要一个人在黑暗中永远被人遗忘,不要盛颜在别人身边幸福,若上天愿再给他一天,他一定要改变自己,改变一切。
那天下午,尚训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在喝了几口粥之后,他又沉沉睡去。太医号脉之后,诧异地发现他的脉息居然强起来了。在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七八天之后,他开始让景泰扶他下地,从清宁殿慢慢走出去。
眼前是长风迥回,天高云淡。他恍如重生,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仰望天际,良久,他才淡淡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东风有意揭帘栊(下)
盛颜在朝晴宫呆着,除了等待,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尚训恢复后,也没有来找她,甚至,也没有人来告知她一声,连尚训的身体情况,都是雕菰在外面打听到,再回来告诉她的。
可盛颜,只能在心里感谢尚训对她这般宽容。他看见了她与自己的哥哥相拥,他从死亡中挣扎过来,人的一生,其实常常都是被某一刹那改变的,改变爱情,改变性格,改变命运。
一个人由秋到冬,日子缓慢流转。实在寂寞得没有办法了,盛颜就和在宫外时一样,开始刺绣。她用了四十多天时间在一匹二十丈长的白绫上细细临摹八十七神仙图,然后准备用自己以后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绣完它。宫中的女人,最需要学会的,不是勾心斗角,而是,如何排遣寂寞。
伏案刺绣是非常累的事情,她有时候一整天就绣一只眼睛,反复挑丝线来调整眼睛的神采;有时候十七八天也绣不好一个面庞。她诧异于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的神态。
有时候身边宫女在洒扫时会议论说:“知道吗?原来皇上将太后移到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在宫城西角,靠近冷宫。堂堂太后被移到这里,于礼是不合的。
另一个宫女诧异问:“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刑部的人到现在还是查不出刺客,太后怀疑那一箭是瑞王放的……”说到这里,盛颜在旁边低声呵斥道:“胡说八道。”
她吓得赶紧住口,怯怯地说:“是……是太后这样对皇上说,被旁边的宫女听到了……”
盛颜怔怔好久,才问:“皇上怎么说?”
“皇上一开始宽慰太后,到后来太后说得重了,他就生气了,他对礼部的人说,瑞王是他唯一的至亲了。”
尚训这样,是直接点出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的事实了。盛颜难以想象温和宽厚的尚训会说这样的话,但,其实她与尚训,现在是宫中最疏远的人,她又怎么知道,他如今变成什么样。
她想人是很容易改变的,她和他,都变得很快。
月影下,落花中,吹笛到天明的过往,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也许是太累的原因,她每一夜都睡不好,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隐隐酸痛的腰和脖颈,窗外夜鸟振翅飞起,呜咽而鸣。
偶尔想起以前与尚训在一起的时光,她就伏在枕上微微笑笑。尚训对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女人曾经这样被人爱过,也算幸运。
还有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改变了自己的一切,他是天底下第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无论变成怎么样,至少他曾经说,嫁给我吧。
于是她心平气和接受一切,安然睡去。
某一夜大风呼啸,凛冽无比,在整个天地间隐隐回响。尚训睡下好久,忽然惊醒过来。侧耳倾听,外面风声很大,仿佛世间上一切东西都在这凄厉的风声中消失了,所有来去通通不过是场梦幻。
守夜的宫女都已经熟睡,他一个人出了殿门,看外面风中月色圆满,月光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明亮逼人。景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觉醒,过来在他身后说道:“皇上,现在是三更天,回去继续安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