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诉诸刀剑,只诉诸于口舌,他自认并无劣势。与来自川蜀的愣头青唐家兄弟们不同,南海诸岛的人都知根知底,十年来,南海上几乎无人会在白云城主眼前当面拔剑。今天就算被人看破了底细硬要动武,任何一个海盗的出手也不可能比西门吹雪的剑更快。
叶孤城道:“当初在万梅山庄,我就应该杀了你。”
年轻人绽开笑容。和很多本地青年一样,他有着橄榄色的皮肤、短宽的脸、深的眼窝和扁阔的嘴,笑起来便露出齐崭崭的两排白牙:“系呀。可惜错过了那个机会,如今叶城主想杀我,却没有道理。”
叶孤城道:“先不论朝廷,南海诸岛早有约定,各家船只,人货往来,各凭本事,但不能无端截杀。船上与陆上不同,船行海上,犹如与世隔绝之地,一旦害命,外人不易知。若是破了规矩,谁都可以劫船,那么南海所有的船、所有的人,谁都可能被杀,谁都没有安全。冒充倭寇杀人越货,诸岛都不会容你。”
年轻人轻佻道:“不过叶城主好像不太知晓南海现在的规矩。”
成名以来叶孤城在南海上未曾有过失控失序之感,自以为是的人他也见得多了,不由冷笑道:“飞鱼岛现在有什么新规矩?”
“您知道我是飞鱼岛出身,不过新规矩和飞鱼岛无关。您可能还不知道,”年轻人抛出了第一个惊人的消息:“于还已经死了。”(注)
飞鱼岛是此间人默认的南海六岛之中的次席,若论水战甚至可能是南海的首席,岛主于还的飞鱼刺在中原陆上也有不小的名声,算得上一位名家——于还一直想与叶孤城较技,这在南海诸岛十分罕有,他甚至还问过别人他的出手比天外飞仙如何——可惜那时叶孤城深居简出不愿意接这些形形色色的挑战。所以突然听到这死讯连西门吹雪也不禁侧目。
死之一字,在这个诡秘的江湖中或许还有别的解释,叶孤城倒未有多么吃惊,他只点点头,反唇讥道:“所以没人管得住你了?”
“叶城主误会了,”接话的是海盗匪首,“说起这新规矩,还是托了叶城主的福。”
夜间稍有浪动,叶孤城感到船身有些动静,他一时无法分心,问道:“点解?”
匪首道:“冬季船慢,城主乘海船从浙江到此处,若无意外,怕是花了有一个半月时间吧?您并不知道这一个半月陆上发生了何事。”
匪首相貌十分凶悍,他与叶孤城的目光相接,却不由得避了开去。
匪首用倭刀敲击船板,道:“朝廷在月港开了海禁。”
二人久处,西门吹雪早已知道叶孤城北上中原的来意,也多多少少明白些海上的事情。这若是西门吹雪自己的事,西门吹雪只会像听了这话的山石一样毫不动容;但正因为开海禁是叶孤城心念之事,乍听此言,西门吹雪竟在心中生出一丝暗喜,不由得去看叶孤城神色。
叶孤城脸孔如牙雕一般纹风不动,既无喜色,亦无惊容,他在等。
那匪首面露得色:“所以现在南海上的规矩,自然要跟着朝廷的来。”
这倒也没错,沿海有王法可依,只要不是太荒唐,总好过今天海盗来了烧杀掳掠,明天官军来了又一遍烧杀掳掠,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叶孤城不禁想起当初在禁苑南书房,天子对他道“我所执乃是天子剑,平天下,治万民”,他本是不将这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皇族子弟看在眼里的,以为这些皇子王孙不过是祖辈荫庇,话说得漂亮罢了,如今看来,皇帝也算雷厉风行。朝廷明发上谕快马走陆路,到达福建比他快得多。
那匪首继续道:“我们兄弟自请朝廷的招安,如今已得了朝廷的安置,我们的船,有官府所颁‘船由’和‘商引’。恐怕在叶城主眼里,我们还是盗匪,可从王法上说,我们才是为国捍边的官船,你们才是无由无引的匪船。”他抽出倭刀道:“你现在的身份还是钦犯,连同你们所乘的匪船,人人得而诛之。”
匪首抛出了第二个惊人的消息。
朝廷开放海禁,沿海的民众,从月港登记出发,就能近海打鱼,远洋贩货,一本十利,朝廷抽税,大家就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若以为开禁就是这般一清二白、皆大欢喜,那真是痴人说梦,就连官府里懂点门道的小吏,沿海懂点生计的小渔民,都不敢做此春秋大梦。
无论如何开禁,允许出海的“船由”和“商引”都掌握在官府的手里,此时吏治不清,想弄到这份执照,蛇有蛇道,鼠有鼠道,行贿贪赃,官僚寻租,不一而足;另有海商,伪造“船由”和“商引”,名曰商贸,实则走私;这还是小打小闹的海商,更有大海盗自请招安,与沿海府衙一拍即合,摇身一变成了官军,手握重兵,截杀其他不肯听从官府的船只。
这本就是意料中事。
二百年海禁,恶法非法。
而所谓开禁,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恶法。
叶孤城恍若未闻,冷眼看着出鞘的刀刃。
他很欣赏倭刀的铸造,无论何时何地看到,都令他感慨确实是好工艺。
天色已暗,海上月升,刀刃一半映月,一半藏影,在月下呈现分明的黑与白、光与暗。
刚上船的时候,他对西门吹雪说,世间有明之处必有暗,明多之处暗亦多。
西门吹雪太正直,和他在一起太久,叶孤城简直都快忘了这海上和这世上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