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o伦敦大逃杀欧洲总部】
费尔南达一迈出更衣室就发现到了气氛比自己的预想更加异常。她今年三十五岁,在伦敦的大逃杀总部已经工作十三年了。她这个年纪的接待员已经很少会像今天这样被安排直接坐在大堂里,更是几乎不会有机会看到坐在自己位置旁边的是将近退休的礼宾部经理让-巴蒂斯特。
“您有点迟到了哦。”让-巴蒂斯特为她这个更年轻的女士主动从大堂接待员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热络地伸出手让她握住。他长着一张令人提不起戒心的老好人面孔,时刻都微微抿着那暗示同情心过重的一字眉,但凡开口,就是丝毫不露训练痕迹的平缓而饱含亲热的语调。
费尔南达赶紧向这位老资格的领导致歉:“对不起,先生,我以为我们今天和往常一样都是九点钟开始接待客人,因此只提前了四十分钟。”
“您叫我名字吧,也让我这个老头子沾沾年轻人的灵气儿。”让-巴蒂斯特相当熟练地一手接过了费尔南达的包,一手为她拉开了椅子:“您对规章的执行之严格是我们都完全信任的。但是我猜您在接到分配的时候已经被告知,今天并不是普通岗,可能要来访的客户中包括一种特殊人群,是这样么?”
“是的。从今天上午九点开始,组织开始发放本届大逃杀中被淘汰选手被录入所有官方监视系统的完整版视频、音频和图像资料,根据**管理条例为每个选手整理出独立的单人档案,在身份验证之后发放给选手的亲属或关系人。发放持续三天,每一日的发放对应大逃杀的二十四小时。今日需要在伦敦总部发放的是淘汰于游戏前二十四个小时、也就是第二天早8:oo之前的除北美和东亚来源的所有欧洲选手的生前影像合集。”费尔南达毫不迟疑地快速汇报着,轻微的紧张没有损害她引以为傲的语言表达能力。
“您的专业和态度可见一斑,”让-巴蒂斯特脸上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那大约是上面的安全工作做的太严密了,使您收到的消息里缺失了几处关键的调整。当然,在大逃杀这样敏感的组织里工作,过分小心永远是最值得原谅的错误。没关系,我现在当面告诉您:由于上一届大逃杀中在影像发放合集这一环节,出现了针对主办方的恶□□件,因此本届影像合集发放位置临时改至总部前台,不再允许任何人士以领取影像为由进入总部建筑地面层主厅以外的任何楼层和区域。”
费尔南达吃了一惊。
“我竟然完全没听说过……那是什么?我是指,什么类型…?”
让-巴蒂斯特没有出声,而是伸出右手小拇指横着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喉结。在大逃杀总部工作的所有人都理解这个手势的意义:投毒。
费尔南达心领神会,深知利害她熟练地转移了话题:“实在抱歉,让-巴蒂斯特,我确实不知道安排有变,没能提早留出时间来这里整理要发放的资料。”
让-巴蒂斯特不留痕迹地恢复了和善的笑眼,轻轻拍了拍他脚下的一只白色文件柜:“这倒不要紧,我已经全部收拾好了。我希望您现在可以开始做的,是和我一起整理一份所有可能来到的家属名单,他们的国籍、身份、年龄和可以使用的语言,再从头到尾温习一遍各个选手的详细情况。我已经打好了招呼,选手登记信息会向我们开放一个早上。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旁人难以想象的煎熬时刻,倘若能在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上减轻他们的无助和紧张,我们都值得花上十分的心思。”
费尔南达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但这样刻意的安排愈发加剧了她内心的隐忧:“也许我要提出一个并不合适的问题,我听说,家属在领取影像资料的时候,或者说,在他们需要聚集到总部的时候,似乎有更大的概率出现不可控制的情绪反应,直接将资料领取设置在前台,这不是我们……我是说,这不会影响其他正常的出入人士么?”
“最大程度上减轻异常事件发生概率的方式,就是让他们受到正常出入人士应有的对待。”让-巴蒂斯特少见地没有展开长篇大论,他紧紧地攥着拳头,不想被下属察觉自己完美无瑕的自如神态下满满的两握手汗。
“来吧,这一届轮到我们顶到最前线了。”他轻轻地翕动着嘴唇,眼睛看向面前那扇尚还紧紧锁住的大门,用自己的母语轻轻呢喃着。
什么也不会发生的。费尔南达在心里向自己承诺着,伸手打开了员工电脑的主机。
九点整,前来解锁玻璃门的安保人员甚至还没有离开,第一位访客就走了进来。那是独自一人前来的一位年轻女士,她明显是已等待许久,但空旷的大厅却好像把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吓住了,她避开了通向前台的中心最短路线,而是迈着犹疑而试探的步伐斜斜地穿了过去,光滑的瓷面地板也留不下她一丝脚步的声音。她穿着一身并不甚合身的黑色长裙,一丝不苟的棕发在头后挽成一个紧紧的发髻,一顶装饰着黑纱的宽檐帽遮住了她大半张雪白的面容。
费尔南达和让-巴蒂斯特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里都有了预感。同为女性的费尔南达主动迎上去,收敛了常用的微笑,而是换上了一幅庄重而亲柔的神态,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来意。
“打扰了,我接到邮件,家属可以来领取选手留下的全部录像……”
文弱而轻柔的语调,让-巴蒂斯特已经听出了她反复措辞过的英语中轻微的法语口音,迎过来替下费尔南达用法语继续发问:
“是的,夫人。感谢您的来访,向您和您的家人表达最大的哀悼和祝愿。请问您希望领取哪一位选手的资料?”
一份护照和一叠细心装在文件袋里的证明复印件被放置在了桌子上。
“荷兰选手,尼德兰·费尔菲克斯。”
“明白了,我们马上为您去取。”让-巴蒂斯特试了个眼色,费尔南达立刻去白色文件柜里翻找。“请问您是…?”
宽帽檐下的娇小女性浑身一颤,抬起头盯住让-巴蒂斯特,刚刚那个生怯的年轻女孩眨眼间消失了,她的眼中满是令人不敢直视的、安德洛玛克一般勇敢而凄楚的神光。
“妻子。我是他的妻子。”
这句话的重量似乎令她无法承受。娇小的年轻女性完全无法保持刚刚的冷静,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带出了暗哑的哭腔。她的左手已经不自觉地抚上了右手中指上那枚闪亮的金丝戒指,这枚戒指的内壁,刻着那个人背下过的唯一一句法语。
“你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相信的童话。”
对于参赛年龄上限在十八岁的大逃杀选手来说,这不是一个会经常听到的家属身份。让-巴蒂斯特从她带来的文件袋里快速找到了她自己、以及费尔菲克斯夫妇的全部身份证明,但他并没着急低头登记,而是耐心地等着面前已经眼眶泛红的女子继续说下去。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在想,对于不自由的婚姻来说,这太圆满了。”从出生开始就被默认为未来的费尔菲克斯太太的贝露琪刚一开口,就已流了满面的泪。“太圆满了、太完美了……像是一场梦一样,我那时才十六岁,才是十六岁的小女孩……我止不住地去想,这样的一个男人,竟然命定就属于我了……”
她一时竟说不下去了,整个人泣不成声。让-巴蒂斯特扶住她的一只右臂以示安慰,费尔南达虽然听不懂,但她还是赶快走出去,轻轻地揽住她,拍着她的后背。贝露琪的泪水完全决堤了,她伏在费尔南达的肩头,几乎哭得不能自已。
“费尔菲克斯先生和太太完全垮了,我在家里甚至不敢伤心起来……太太晕过去好几次……他们完全垮了,尼德兰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太太四十多岁才生的他……”
“但那也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他答应过我,他会好好地回来,会把我娶回家……”
正在这个时候,让-巴蒂斯特的眼角看到了另外一位走近了前台的男性。他身材矮壮,即使套在黑色的西装里也仍然显得虎背熊腰,站立和走路的姿势都流露出经受过久经行伍的痕迹。他赶快迎上去,对方不等他发问便直接开了口:
“我是海德薇丽·伊丽莎白的父亲。我来取她的东西。”
铿锵有力而弹舌严重的德语,低沉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语调。让-巴蒂斯特没有任何一丝迟疑,决定先去取资料再要求对方登记信息。而这时,海德威利先生注意到了一旁满脸泪水的贝露琪,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但换上了一种难以想象的柔和口气,甚至还切换了磕磕绊绊的英语:
“我的好孩子,别再哭了。不要仇恨天父,把这些痛苦加于你的并非是他的意志,而是你眼前这些魔鬼。”
费尔南达看着他刻毒的眼神,硬着头皮将信息登记表拿出来放在了台子上,请他自行登记并出示证件。海德威利在举动上还算配合,只是完成交接之后,贝露琪小姐是噙着泪缓缓地走掉了,有管家的车在门口等她,但是匈牙利人却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径直朝着大厅侧边的长椅走去,腰背直直地挺着,皮鞋一脚一脚踏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