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冬天的清晨,睡在暖暖的被窝里,做的梦也当是香甜的。
陈香梅睡得很沉。昨天星期日,她痛痛快快玩了一整天,因为毕尔来了。说是过年归家探亲,可中国的旧历年早着呢,就是洋人的圣诞也嫌早,她知道,他想她。所以哪怕大考在即,她也陪他玩了一天。先是赶了早场的电影,再喝下午茶,遇上几个朋友,一时兴起,大家就又乘车去大埔玩,最后一班火车回港时,大家说明天再回香港吧,可陈香梅不愿,她还从未有过丢下四个妹妹在外过夜的记录,毕尔便伴着她回了香港,在圣保禄女书院的铁门外,毕尔依依不舍地说:&ldo;明天中午,我送你去港大。&rdo;她笑了:&ldo;是今天,刚过了子夜呢。&rdo;
陈香梅正做着好的梦。百花盛开着,依稀仿佛间,是北平外公的老宅,是广州祖母的后花园,是母亲红房子旁的绿草坪,是港大的半山腰,不,是天上人间,毕尔采撷着鲜花,还是鲜花簇拥着毕尔,花海的荡澜,一切是虚飘飘的……
轰!轰!一下一下,剧烈沉重,山摇地动。
飒飒飒飒飒。像骤雨打在荷叶上。
陈香梅惊醒了。翻身而起。睡过头了,她快速地穿衣梳洗,并不以为世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怕是梦中的感觉吧。
轰!轰!一下一下,是一炮一炮。
飒飒飒飒飒。是机关枪的扫射声流弹的呼啸声。
她正在镜前梳头。手举着梳子僵成立格,镜子里是张莫名惊诧的青春的脸庞。
走廊里已是乱哄哄的一片。
她这才冲了出去。
所有的寄宿生,担任各种角色的修女们全都乱成一团,像被无形的手哄赶着的一群母鸡小鸡。仓皇奔走又急急地发问:&ldo;怎么回事?怎么回事?&rdo;最后全涌上了楼的窗边。
全香港的人都处于半恐怖半兴奋的状态。
仿佛是大炮和枪弹撕碎了这乳白色的晨雾,天空像条条破棉絮在寒风中簌簌飘动。楼房中、山巅上、高坡旁,几乎全港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所有的嘴都在说:&ldo;开仗了。开仗了。&rdo;
这是1941年12月8日香港的清晨。
收音机里有个镇静的男声在宣读着公告:&ldo;我们已经面临战争。日本飞机正在轰炸启德机场和停泊在港湾里的船只。我们的地面炮火至少已经击落了一架进袭的飞机。&rdo;
倾城之恋(9)
但人们很快明白,他们可不只是观众和听众。炮火愈来愈猛烈,流弹网撕碎了人们的神经,飞机营营地在头顶盘旋,轰隆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黑了下来,只剩下火海、废墟和死亡。
修女院长声嘶力竭叫喊着:&ldo;快!快!快去地下室!&rdo;
陈香梅已和四个妹妹搂成一团,跌跌撞撞来到寒冷阴湿的地下室,漆黑的空间只有天花板上有只昏黄的灯泡,刺鼻的霉味让人窒息,靠着墙壁有两排矮矮的硬板凳,五十多个老老少少的女子便挨挨挤挤于硬板凳上。
修女院长恢复了自信和镇静,要大家祈祷,并断言不出三天,战争就要结束,因为这里是太阳永不落的大英帝国的属地。
然而,炮弹的轰鸣机关枪的扫射声常淹没她的话语,天崩地陷的巨响后,百年灰尘从天花板上纷纷抖落,迷离了人们的视野。
两个女工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勇敢。她俩送下一些米饭和干面包等吃食后,又冒死上街打听消息。翘首等待她俩归来,似乎成了一室的人静坐冷板凳的精神支柱。她俩也不负众望,绘声绘色某处成了火海,某人被流弹击中,电车、公共汽车还在开,可飞机一来,乱哄哄眨眼人就跑了个精光,天荒地老,到了世界末日,店铺和住家都门户紧闭,抢劫已经发生……等到轰炸停了,才意识到天已黑了,一室的人就又回到各自的宿舍,却多是无眠之夜。陈香梅睁眼于黑夜中,回想昨天与毕尔的假日,竟如同隔世!毕尔怎么样了?大姐静宜呢?
第二天又禁锢于地下室。第三天仍如此。日子变得漫长难捱。恐怖与无望、寒冷与饥饿压迫着大家,香桃和几个年纪小的女孩都嘤嘤地哭泣起来。这一夜,修女院长不准大家回宿舍,胡乱地盖床毯子躺在阴冷潮湿的青砖地面上,大家冻得直哆嗦,就像古墓地中奄奄一息的活的陪葬者。香梅用毯子裹紧香桃,香桃哽咽着问:&ldo;二姐,为什么妈妈死了,爹地也不来管我们?&rdo;无限心酸,泪水潸然而下,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将香桃搂得更紧。
这是寒噤的黎明,瑟缩的黎明,她们姐妹无依无靠,没有了家!也许,她该冒死去玛利医院护士学校找大姐,静宜毕竟比她大四岁。
第四天,炮声较为沉寂,可是确切的消息传来了:九龙已被日军占领,启德机场是在开战的第一天就被占领了。修女院长的预言成了泡影。
昏暗的灯光迷糊着无心绪分辨昼夜的老少女子们,一个女工却悄悄地杵杵陈香梅,陈香梅像攫住了希望似地跟着她悄然出了地下室,出了宿舍楼。
是一个冬天的晴日。天是明净的淡漠的蓝色,太阳是浅浅的稀薄的黄色,女书院后庭院的池塘老树枯藤石凳呈现着原始的荒凉。陈香梅乍到亮处,霎时一切都晕眩起来。
天晕地眩中,一个挺拔的男子身着考花呢大衣,张开双臂急切地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