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永达再一次和工头较量是在几天以后。那天,向搅拌机跟前拉运水泥的年轻人不小心让一袋子水泥掉在了地上,水泥袋子摔破了,水泥撒了出来。这时候工头来了,小伙子赶紧将破了的水泥袋子向架子车上抱,他一抱,牛皮纸袋子烂了,水泥全撒在了地上。那小伙子拍了拍身上的水泥,转身要去拉架子车,工头一脚踢过来,踢在小伙子的裤裆,小伙子怪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小伙子的脸上身上沾满了水泥。祝永达一看,放下了拉沙子的架子车,走到工头跟前去,厉声说:&ldo;把他扶起来!&rdo;工头看看祝永达,没事儿一般,自顾自地走了,祝永达走过去,一只手卡在工头的后脖子上,对他说:&ldo;把你拿了个大?你把他扶起来。&rdo;工头说:&ldo;我不扶,看你能咋?&rdo;祝永达说:&ldo;你把他不扶起来,我就把你的头从脖子上拧下来。&rdo;工头一看祝永达那架势,说:&ldo;你松开手,我去扶。&rdo;祝永达的手就松开了,工头活动了一下脖颈,走过去将小伙子扶起来了。工头走后,祝永达对那小伙子说:&ldo;你年纪轻轻的,怕啥呢?他叫你干活可以,他欺负你,你就不答应。&rdo;小伙子说:&ldo;他心黑得很,到月底扣工钱。&rdo;祝永达说:&ldo;他少给一个子儿也不行,你不要害怕。&rdo;
到了月底,祝永达去向工头要工钱,工头不给。工头说:&ldo;你干了一个月就想要工钱?没那事。你问问他们,干了半年了,给谁一分钱来?&rdo;祝永达说:&ldo;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干了活就要钱。&rdo;工头说:&ldo;没有钱。我们承包人家的工程,人家不给我们钱,我们拿啥给你们?&rdo;祝永达说:&ldo;那是你们的事,你不给钱,我就不叫你安然。&rdo;
祝永达到了工地,一把拉下了搅拌机上的闸刀,搅拌机立时停下了。他走在闸刀跟前,问工头给钱不给钱。工头说:&ldo;你再胡闹,我就叫人把你抓起来了。&rdo;祝永达说:&ldo;你去叫吧。你欠我们的工钱不给,有理,得是?你把我抓起来,我就先叫你脑袋搬家。&rdo;祝永达煽动民工:&ldo;你们不要干了,干了也是白干,向他要钱,一天干十个小时,一分钱也不给,我们不答应,我们也是人,老婆娃娃要吃饭。&rdo;那些民工都不吭声,有的垂下头去,目光避开了他;有的抱着工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牛晓军第一个站出来反对:&ldo;你把闸合上,不要闹了,咱先干活儿,不干活儿哪搭来的钱?&rdo;接着,睡在他旁边的陇县民工也反对他,连被工头踢倒在地的年轻人也替工头说话:&ldo;不是人家不给咱钱,人家没钱给。&rdo;在搅拌机旁边干活儿的民工一齐谴责他,叫他快合上闸刀干活儿。祝永达一看,他反而成为众矢之的了。他是为了民工的权力而奋争,这一帮农民兄弟们齐声反对他,他的心凉了。不是工头把这些人当猴耍,是这些人甘愿被工头当猴耍,难怪人家拖欠了半年的工钱也不给。他就不知道这些农民为什么会这么害怕,真是生活把他们的骨头压弯了,锐气磨光了?他百般无奈合上了闸刀。祝永达哪里知道,不是民工们害怕,假如工头不叫他们干活,他们就把饭碗砸了,他们担心的是没活儿可干。
工头给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只要他离开这个工地不再捣乱,就给他工钱,他答应了。他不打算在这儿干下去了,这样干下去,干上三年也休想得到一分钱。当天,他结算了自己的工资,背上铺盖,离开了建筑工地。
来到幸福路,祝永达一看,一家餐馆前围着好几十个人。他不知道人们在看什么景观,就放下铺盖,挤到里圈去了。原来是打人呢。打人的有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脸乌黑,留着巴掌大的平头,头发端竖着,看起来可能比三九天的冷风还硬。被打的那个人用棉衣蒙着头,看不清年龄,从他的喊叫声中听得出来是个年轻人。平头抡起一张凳子在年轻人的身上乱打,随着凳子的落下,年轻人号叫着在地上翻滚。年轻人的一双鞋早掉了,身上腿上满是泥土。平头将凳子举起来,咬着牙,狠狠地抡下去,圆形的凳面被打飞了。他提着凳子腿,抽打了两下,将凳子腿一扔,又抓起了另一张凳子。祝永达看时,只见旁边已有三张掉了腿的凳子。他猜测,这三张凳子是平头打人打坏的。
祝永达问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人是咋回事。眼镜缩头缩脑的没有回答。他又问一个中年女人,中年女人说,娃是端盘子的,把菜汤撒到了客人身上,黄了老板的生意,老板就打他。祝永达回头看时,围观的人有的神情漠然,有的噤若寒蝉,有的咂嘴叹息,凳子和人的肉体相触发生的响声比黄连还苦。年轻人由号叫而呻唤,那呻唤声随着击打越来越微弱了。年轻人蜷缩在地上,毫无款式的样子好像一团破棉絮。
祝永达站也站不住了,他紧握住拳头浑身在发颤。他回头看了一眼,看了看仿佛是在看景致的人们,心里发痛。就在平头将凳子高高地抡起来,准备向年轻人用棉袄蒙住的头上打下去的时候,他两步跨上前去,果断地一把攥住了平头的手腕。祝永达仿佛能感觉到,他身后的几十双目光秋雨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听见的是人们长长短短的出气声。平头睁大眼迅疾地打量了祝永达一眼。祝永达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硬,他还了平头愤怒的一眼。他用威严正直的目光将平头死死地顶住了。平头一声也没吭,丢下了凳子,拍拍手,进了餐馆。围观的人还没有散,他们向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跟前走了走,指指点点,表示愤懑或同情。祝永达这才听见有人说,咋能打人呢?把娃怕是打坏了?在头上打一板凳,娃就没命了。
祝永达已不敢再多看那年轻人一眼了,他走出人群时才发觉,他的被子被人拎走了。
离开幸福路,祝永达不知道该去哪里。刚才那一幕,怎么也不能从眼前抹去。他毫无章法地向前走,走到一个站牌旁边,他坐在了一张石凳子上,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过往的车辆。
不知坐了多长时间,他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上了车,他问售票员,这车去哪搭?售票员用毫无色彩的声调说,火葬场。祝永达一听,只坐了一站,就下车了。
下了车,他不再走正街,而是钻进了一条巷子。刚进去,就看见一个小门前,围着一堆人。他不愿再目睹令他伤痛的事,想避开那一堆人。可是,东西两边都没有通道,他无路可走,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走到跟前,他一看,小门的左边挂着&ldo;西水市信访局&rdo;的牌子,门两边站着十几个人,一看那模样,就知道是庄稼人。有两个庄稼人蹲在一堵墙下正在啃干馍馍,他们的脸色晦暗,神情恍惚不安,衣服破破烂烂,嘴角沾着馍花,咽馍时,喉结鼓得厉害。祝永达本来想快步从那儿过去。一个要饭吃的娃娃抓住他的衣角不放。他掏出了一块钱,给了那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娃。这时候,他被一个女人的哭声牵住了,女人的哭声比牙齿还短,但像刀子一样钻心,仿佛人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压住而发出的喘息。祝永达知道,只有三伏天套在犁上的牛才嘴吐白沫伸长舌头这么困难地喘息。他不可能充耳不闻。他一看,哭泣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她旁边的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拉住女人的衣角细细地抽泣。祝永达走上前去问是咋回事?一个中年男人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目光里的意思是:问啥问?你是看热闹?还是能解决问题?他不死心,又去问旁边的另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小声告诉他:那个姑娘给人家打了一年工,工钱老板没给一分,还把女孩儿给睡了。女孩儿有了身孕去找老板要钱,被老板赶了出来。女孩儿的母亲陪她来告状。母女俩告了一个月,也没顶啥。祝永达听罢正在愤愤不平,信访局门前的十几个人突然吵起来了,祝永达走到跟前去一听,原来是告状的和告状的吵起来了。按信访局规定,一天只接待十个上访者,叫号接待。上访的人按到来的迟早排队,排在前边的领上了号,排在后边的人领不上号,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排再领。有些人排了三天队,连信访局的门也进不去。这些告状的是为领号儿吵起来的。他们互相指责插了队。在这支告状的队伍中,有状告村委会主任欺负老百姓的,有状告派出所的干警打了人的,也有状告老板不开工资的。他们用粗话相互对骂,指责不排队领上了号儿的人。他们谁也不愿意想一想,为什么只发十个号,不发二十个,三十个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告状的?他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信访局了,信访局能给他们解决多少问题呢?
祝永达没有久站,他从原路退回去了。
祝永达是半夜里被人从租住的房间里喊起来的。他被连推带拽地弄上了一辆车,车厢里还塞着几个人,那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大约走了有半个小时,他们被喊下了车。进了一间灯光昏暗散发着臭气的房间之后他才知道,他被收容了。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塞进了几十个人,人们无法入睡,只能坐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垂着头抱着膀子。祝永达一看,他旁边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冻得瑟瑟发抖,他将自己的夹克脱下来叫老汉披上,老汉不要。听口音,他是甘肃人,他说他到过收容站几次了,老汉告诉他,这一次进来,没有挨打,就算很幸运了。坐了半夜,祝永达一眼也没合,第二天早晨,房间里的人一个一个被叫出去了。喊祝永达的是一个满脸粉刺个子瘦高的年轻人,他被喊进了一间办公室。审讯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