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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第1页)

她白日里避免和他相见,他的粗鄙丑陋让她无端恼火,眼耳鼻舌身意都成为怨恨的根源。于是渐渐这以身殉国式的同宿,也被两人默契地荒疏了。她厌恶他的无知,他受不得她眼中的挑剔责难,两个人都难受,反正于张克礼来说,定州就是张氏的王国,遍地都是女人等着他临幸。

襄阳公主也回过一次长安,是在元和二年底,张茂昭入朝,她回去省亲。她顾不得回宫拜见兄长,在驿馆换了一身圆领幞头的男装,匆匆策马奔向庄严寺,沙门已经认不出她来,只是告诉她善本法师在五日前离开了长安,去东都白马寺游学。五日,那应当是她归家的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五年前的那场战争他赢得太辛苦了,为避免伤了自己也伤了她,索性躲开。她听说那把玉环琵琶,他已经归还内府,身外之物,于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来说无可留恋。

从长安再回到定州,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迷离恍惚,人生所有的可能、所有的道路都已封死,她在想自己该怎么办。善本说她会忘记他,可是她就是忘不掉,那股檀香已经将她填满了。她知道自己是有罪的,她拥有了这么多在苛政中挣扎的百姓所艳羡的东西‐‐富贵、暖饱,可她就是苦不足。众生多么贪婪,所以世尊才要挣脱出这肉身。

她就以那身男装,在这阵恍惚中走出了节度使的府邸,府中的那股腥膻气息憋得她阵阵虚汗。她脱离尘世太远,需要看看旁人是如何生活的,为什么她连活着都变得如此疲惫?

四处都是忙碌的欢欣与忙碌的愤怒,贩子客商的争执声、骡马的叫声,也没有人想要与她谈话。她什么也没看懂,懵懵懂懂地转悠了三天,忽然在路过一家酒肆时,听到了清脆甘洌的琵琶声。她被这前世的记忆打得浑身一颤,随着人流挤进了酒肆,大堂上一个胡姬正在跳胡旋舞,她穿着突厥的衣裙,赤足散发,袒露双肩与腹部,修长麦色的双腿不曾着裤,旋转中长裙鼓荡,春光乍泄。她手腕上、足踝上与头发上所系的铃铛繁华地响成一片,客人们如醉如狂地尖叫呼啸,如打翻了一锅沸粥,舞姬就在这滚烫的眼光中肆无忌惮地大笑。

那金铃声如一把巨锤,一下下将钉子敲入她的心房,满眼金星中,她又看见鲜血从她足下流出,流到肮脏的红氍毹上。她在寂灭中重新感到了忌妒,忌妒那个舞姬明眸皓齿的快乐。她已经有五年没有跳过舞了,骨头都要锈得碎掉了,可是这个胡女却敢于在千百人前展示自己的美丽。

金星消散后,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后堂,寻找酒肆的主人,店主也是个鼻高目深的胡人。她说,她想跳舞。胡人用挑剔惊觉的目光打量着她,问道:&ldo;不是本地口音,从哪儿来?&rdo;她茫茫然地微笑道:&ldo;长安。&rdo;胡人自作聪明地问道:&ldo;逃奴?&rdo;她继续笑:&ldo;算是吧!&rdo;胡人释怀地安慰她:&ldo;不妨,这地方皇帝管不着。会跳什么?&rdo;

她答道:&ldo;《柘枝》、《胡旋》、《胡腾》、《浑脱》,都会。&rdo;她忐忑地说出了几个胡舞的名字。店主的目光明显地稍稍亮了一下,道:&ldo;把外衣脱了,跳一支《柘枝》看看。&rdo;她一片混沌地脱去圆领袍,她想:那大雄宝殿上的十八罗汉,不也是袒露右肩吗?店主为她打着手鼓,看她的舞姿从生涩到娴熟,这浑浑噩噩的女子在跳舞的时候渐渐苏醒,她空洞的眼中又开始注入了春水,泛起媚人的涟漪。

店主笑道:&ldo;一天多少钱?&rdo;她试探着说了一个自己知道的最小数目:&ldo;一缗?&rdo;店主哈哈大笑:&ldo;一缗钱你去节度使司跳吧!&rdo;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努力装出一副穷困无依的神情,道:&ldo;你看着给,够一日食宿即可。&rdo;店主与她市价:&ldo;一日跳十个曲子,五十钱,加跳另算。&rdo;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她雪白的肌肤,又通透地笑道,&ldo;若是没地方住,可住在我店中,钱更多。&rdo;她摇头笑道:&ldo;我只跳舞。&rdo;

店主有些惋惜地帮她装扮起来,劣质的金线裙子、无袖的半臂、尖尖的小帽,涂上赤红的胭脂与口脂,两耳被硕大的耳坠扯得有些痛。她看着铜镜中陌生妖艳的女子,惊异地转了个圈儿,手腕上的金铃便叮叮作响,一股想要跳动的渴望在她胸口来回冲撞。这真是适合跳舞的衣裳,绝不作喧宾夺主的遮掩。

上场之前,店主忽然问道:&ldo;有名字吗?&rdo;襄阳公主愣了愣,父亲赐给她的名字,皇兄赐给她的封号,都被这身舞衣掩埋了。忽然一个词在她眼前一亮,她答了一句梵文:&ldo;asura。&rdo;那是她在经文上看到的天神,阿修罗,是&ldo;非天&rdo;,是&ldo;不端正&rdo;。阿修罗男好战女美貌,拥有匹敌帝释天的法力,可困于执念与贪嗔,不得出轮回成正果。善本的好胜心是阿修罗,她的执念也是阿修罗,他们都是成不了正果的人,也许六道众生之中,还有一处所供他们在死后相遇。

店主笑道:&ldo;阿瑟?倒是突厥名字。&rdo;她无所谓地笑着点点头,真假对错又有何妨。

她被推进大堂的时候,还是有一刻头晕目眩,那些陌生又丑陋的脸塞满了她的视线,每一张都和她丈夫张克礼相似,却又充满了世俗的温情与坦诚。他们都是如此急切地想要听她倾诉,用她的身体来倾诉她的爱恋,她已经独自煎熬了五年。

鼓声隆隆,琵琶凄切,这是战鼓在催促战士上马,赴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悲痛也可以用旷达来掩盖,寂寞也可以用欢笑来填补,红毯上的半裸女子疯狂地旋转,成为了一簇耀目的火焰,将人间焚烧成地狱。众生在癫狂起舞中模糊了面貌,只剩下一具具包裹着欲望的皮囊。

六、色空

一日的舞蹈之后,襄阳公主重新套回她的男装,拖着酸痛疲惫的身躯走出酒肆。到无人处,她将掌心里攥的那一串钱丢进了水沟,又将手凑到鼻边嗅了嗅,那股油腻腥臭令她呕吐起来。回到府邸后她就逃进了浴桶,满室的松木香终于遮掩了那股汗臭,她惬意地软倒在桶边,麻木的热痛让她舒服得轻轻呻吟。

她看见阿瑟缓缓蛰伏进河底,她怜惜地抚摸着阿瑟修长光洁的腿,安慰她,她只需伪装一夜公主,明日她便可以活过来了。她在热气蒸腾出的幻境中对着另一个自己说话,她终于又有了期待。那晚,襄阳公主在入睡前回想着千百张陌生面孔上的迷恋与爱慕,很快便沉入了甘甜的梦乡。

世尊有百千亿身,毫无吝惜地毁灭掉一个个自己来完成劫数,襄阳公主只有两个,却已经足够了。夜晚她是节度使府不需香火供奉的菩萨,是不需要丈夫的尸体,是大唐诗书礼乐幻化的文明,虚荣而悲凉。白天她是行于光天化日下的妖女,是酒肆里廉价卑微的舞姬,是用肉身来娱众生耳目的y欲,纵情而直白。他们都不是善本,又都可以是善本,舞到欢处观者尽成空白,舞蹈只是她一个人的倾诉。

那件事发生得茫然又自然,如同行云流水,糙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那天由于客人的热情,她加跳了五场,累得躺倒在店后的地板上,汗水挂在她喘息起伏的粉色颈项上。店主一把抱起了她,急切地道:&ldo;我给你钱!给一缗!&rdo;她有些恶心他身上的腥膻汗味,稍稍推了一下,却又没有做更多的拒绝,过了片刻也不觉得难闻了。她化作一摊污血,竟是如同沐浴重生一般的惬意。

后来渐渐便有客人在她舞后出一个价码抱走她,他们留下钱后,她也会在那简陋的土房中再躺一会儿。回味着她所爱的清洁与儒雅,以及她眼下的境况。也许她被那儒雅逼到绝境了,需要从另一端挣扎出一个生命来对抗。她忽然发现周围的许多人也是如此,在现实中伪装着木偶一般的贤君、忠臣、孝子、士人、英雄、贞妇,另一颗心却因为这伪装的枯燥而蠢蠢欲动。他们奔赴各自的幻境,用传奇故事、诗赋文章、轻歌曼舞,在虚假中重塑真实的自己。

遇上薛浑是个意外,薛浑是士家子弟,随父亲宦游于此。他有高挑孱弱的身材、清秀稚嫩的仪容,居然还能弹一手过得去的琵琶。他比她小数岁,却因为相同的口音和白皙秀美的面容而喜欢上她。他时常将她带走,在府中为她弹琵琶,看她舞蹈。她会为他跳上几支长安的软舞、霓裳羽衣舞、绿腰、春莺啭,她看见淡淡的乡愁如同风烟一般,在少年的眼中蒙眬上薄薄的雾气。长安不见使人愁,她带着几分讥诮望着他青涩的哀愁,他如何懂得乡愁鲜血淋漓的真相。

她只想听他弹琵琶,她给他跳舞,或者做那件事,这两件事都是属于阿瑟的,所以她毫无吝惜。可是薛浑总想探听她的身世,她兴致好时就编造一个凄楚哀婉的故事,乱世里这样的故事遍地皆是,骗他几声哀叹轻而易举。有时编过了头,今日说的和昨日说的相互矛盾,薛浑提醒她时,她就编造个新的谎言把之前的两个谎言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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