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独说:“我会到外地去闯荡一番。”他并没有说出原因,其实他早就料到,梦家湾,不,整个吕蒙县,有多少人准备好口水将会聚成一股股浊流,企图把他吞没。但选择出外闯荡,决不是为了逃避那些恶言冷脸。
“去哪里?”兰健勇问。
“我也不知道,还没有想得太具体,总归是一些很远很远的地方。”梦独说。
陈参谋长理了理梦独胸前的大红花,双手按在梦独的双肩上,说:“梦独,你曾是我特别寄予厚望的兵,”他没有马上把话说完,看着梦独。
梦独点了点头,如果说上军校前他感恩陈参谋长对他的器重,但是他在被开除学籍受到记大过处分重新回到部队后,心里就更加感恩于陈参谋长了。他原以为,在他回到部队后,陈参谋长会劈头盖脸将他大骂一通,但是没有,自始至终没有,而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他是给陈参谋长、给警卫连、给昌州场站抹了“黑”的。陈参谋长不仅没有骂他,没有埋怨他,也没有说他是陈世美,更没有被那些经过大红公章认证的结论所迷惑,顶着压力没有让他提前退伍遣返原籍,还依然认为梦独是个好兵甚至鼓励他争取继续留队转志愿兵。但陈参谋长却只能帮他帮到这个地步,余下的人生道路终究还是要靠梦独自己摸索着磕磕绊绊地前行。
“你知道吗?现在,我依然对你寄予厚望,”陈参谋长继续说道,“你受到的创伤的确够重,我看得出来,你现在还没有、将来也需要花很长时间从这个创伤中走出来;只要你能从这个创伤中走出来,那么这个创伤就会成为你人生的一笔财富,就再不会有什么磨难能够击垮你!”
梦独又点了点头,眼睛里依然有光,他只能点头,不知该说什么,表决心更是不合时宜更显得轻飘飘。
兰健勇说:“梦独,你是我接来的兵,我看着你长大、成长、摔跤,我还想看到你能爬起来!”
陈参谋长又说道:“如果实在需要帮助,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给兰参谋写信。”
“不,不,”梦独拒绝道,他的脸上立时现出他那招牌式的微笑,看上去阳光灿烂,无忧无虑,“参谋长不是说过吗?我需要从那个创伤中走出来。我需要自己走出来。我一定会走出来的。”
此时的梦独尚无预感更不会确切知道,这话说起来容易,但想兑换成现实,难乎其难,难于上青天。他更不会想到,那深重的创伤没有凝固,没有淡化,而是有多少人正朝那创伤上撒上盐巴,并且一次次地将伤口撕裂,使创伤流出新的血液。他误以为时光会让创伤痊愈,然而他错了,一错再错,错上加错,虽在竭力走出创伤,却踏出血迹斑斑的足印……
从北京开往合肥途经昌州的列车进站了,在昌州站停留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五分钟。
陈参谋长对梦独说出一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上车吧。”
兰健勇说:“说不定哪天,我还会去你们家乡的。加油啊,梦独!”
陈参谋长走向另外的退伍老兵们,祝他们一路平安。
梦独上了车,火车启动,踏上的却是归程。
跟四年前入伍途中何其相似,他们也是在兖州火车站下车、转车,不同之处是,四年前他们曾在一个类似军供站的场所待了近一小时,而这次却不是,而是在火车站没过多久就转乘上了其他的车次,列车是开往他们吕蒙县所属的地级城市的。有几个办理了行李托运的老兵便显得极为慌促,好在并没有耽搁行程,当然心里最为慌促的还是两位送兵军官,他们可不愿平白生出什么岔子来。
这是一列慢车,遇站便停,有时还不知何故在铁道上停一阵子为其他列车让行。
刚刚离开部队时,总有些感情在涌流,而在上了火车后,老兵们的心绪在趋于平静,他们早经摘下了胸前的大红花;随着眼前景物的越来越家乡化,他们不止意兴阑珊,甚至有些低落了。毕竟,哪有人不希望自己能衣锦还乡呢?可是几年过去,眼看着有人提干当军官了,有人转志愿兵了,有人入党了……可是,也有人清兵去清兵回了,更惨者如梦独,身背处分回归家乡,家乡无异于成了他的流放地。
列车颠颠簸簸终于到达地区城市所在地。这座城市并不大,地处也较为偏僻,没有人会想到,若干年后,它会展成人口过千万的特大城市。
近段时间,军供站时时有人在车站上接洽,迎上来的一位工作人员对送兵军官说,吕蒙县人武部专门派了一辆大巴车在附近等着接退伍老兵们回家呢。他将一行人带到了大巴车前。
当大巴车启动后,驶上大道,朝东向着吕蒙县驶行时,坐在车厢最后排的梦独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残阳正将最后的一抹余晖洒上大巴车车身后的玻璃上,跳了几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暮色开始降临,渐渐笼罩上田野、树木、建筑……
梦独永远记得,四年前,当兵出时,迎来的是黎明;而四年后,退伍返乡时,迎来的是苍茫暮色,是即将漫天遍野、无边无际的黑夜……
梦独的心格登跳了一下,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