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扬州城湿热多雨,人们大都躲在了家里乘凉,不爱出门,于是外面的街市都显得清净了许多。只有位于城北的吴王府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里面的丝竹鼓乐、轻吟浅唱时不时的就飘出墙外,让远远经过的人惊艳一回。
“……要不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岭南吧,先去寻我二叔问问详情,再去见一见舅舅。”谢希修坐在杨宇的书房里,对本应“沉迷”声色犬马的吴王杨宇说道。
杨宇慢条斯理的啜饮着手中清茶,问道:“舅舅不是说由着他?你去见舅舅有何用?”
谢希修一噎,半晌才回道:“也许有些话,舅舅信中不方便写。”
“不方便写也能叫人传话。”杨宇终于放下了茶盏,抬头看着谢希修,“这次怀仁摆明了要与我们划清界限,你去问谁也没有用,宋俊要给他撑腰,我们鞭长莫及,舅舅必然也不愿跟宋俊交恶,此事算是已成定局了。”
说完又叹了口气,“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了,嫡亲表兄弟,竟然宁愿投靠外人,只为敬我远之,呵。”
谢希修与杨宇相处日久,看出他虽面上平静,实则已经怒极,忙站起身说道:“王爷息怒。三郎自小性子古怪,又跟着杜允昇那个迂腐书生读书,被他教的不知世事,在家里连祖父都敢顶撞,倒不是专门远着王爷。”
杨宇冷笑一声:“其实我也知道,他眼里指不定将你我都视作乱臣贼子,我倒要看看,忠君爱民的谢三公子,接下来到底作何打算!”
他暂时放下此事,吩咐谢希修:“你可以去一趟,但不用管怀仁的事,偷偷去见见兴王、信王,看看这两人是真的胆小怕事,还是另有打算。趁便可以去见见舅舅和你叔父,打听一下宋俊到底有何打算。对了,再查一查有没有朝云公主的下落。”
谢希修答应了,从吴王府告辞回家准备,走之前又回城外谢家去见了一下祖父,问问他对谢希治到底有何打算。
“吴王既这么说,你就不用管三郎的事了。”谢岷的意见倒与杨宇相同,只是目的显然是不同的,“你二叔说的也有道理,咱们谢家总不能统统都在一条船上,让他自己去闯一闯也好。面上你就跟他划清界限好了,免得吴王不快。”反正他就算再怎么想脱离谢家,也摆脱不了谢家子这个身份。
谢希修对祖父这种三心两意的做派很不满,可他听话惯了,当下也不敢多说,面上老老实实应了,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是能见到三郎,一定还是要好好劝劝他的。
谢希治不知道他祖父还在打他的主意,他只觉能从此摆脱家族的束缚,实在是太舒畅了。
他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独自养病的时候,基本只有母亲带着阿平和二哥日日来看他,母亲会给他讲些孝子贤臣的故事和谢家祖先的事迹,二哥则会背一些自己在读的书给他听。
不接触外界的他,从小就在圣贤书和美好故事的熏陶下长大,只以为自己病好了,就可以踏入那个奉行仁义礼智信的世界,从此做一个以家族为自豪、并为家族争光为国家尽忠的人。
十一岁的时候,裴家终于访到了杜允昇,请他到扬州给谢希治治病。杜允昇说他先天不足,比常人体质弱,所以才容易生病,且病起来容易缠绵不愈,又因久病吃药,导致脾胃不和、虚不受补,这才每况愈下。他医治谢希治的条件,一是饮食归他管,二是怎么治,谢家不许管。
于是从此谢希治的小院就多了一个人来。杜允昇为人不拘小节,也不摆长辈的架子,每次谢希齐来看弟弟的时候,他都在旁边坐着,谢希齐背书的时候,他也静听,但一等谢希齐背完给谢希治讲的时候,他就要打岔。
“依你说,‘克己复礼为仁’1,那么,何以又有‘人而不仁,如礼何’?仁与礼,孰为先?孰为本?”
彼时的谢希齐不过是小有名气的聪慧少年,被杜允昇这么一绕,就呆了一下。
杜允昇却不给他思考的空间,又连珠炮发问:“又有‘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既如此,谨言慎行、孝悌为先,已可称仁,如此说来,仁者岂不遍地都是?更不用说,还有‘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句了。”
兄弟俩的世界从此被杜允昇颠覆。
谢希齐比谢希治还好一些,偶尔能有反诘杜允昇的时候,问他些隐士与出世之间的矛盾关联,讽刺一下他身怀绝技却不报效国家,并在跟杜允昇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树立了自己的价值观。
谢希治却是从此被迫丢开诗书,先跟着杜允昇学些强身健体的拳术,并且跟着他把周礼六艺学了个遍。
一年之后,谢希治身体好了许多,谢希齐也成了杜允昇的女婿。
谢希治的生活终于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小院,可是时间久了,等他把谢家看了个清楚,他又恨不得自己还是依旧关在小院里,不用面对外面这些道貌岸然的亲人。
他学不来谢希齐的圆融通达,就算是有杜允昇辩证看问题的教导,他也依旧无法接受真实的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