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洪箭一时语结。齐云估计纵使他脸皮虽厚过城墙拐角,要说出这样程度的伪心话来,毕竟还是太过艰难,“阿姨,虽然云云……长得像您,但是这种糖水片,我是一点也不懂行,还真是评价不来。”
接着洪箭又耐心地向母亲解释这一类甜腻、规整、重技术而轻感受的照片便是他们搞摄影的人口中的“糖水片”。听洪箭对这些照片的评价是“千篇一律,缺乏灵魂”,母亲有些不是滋味,微微抗议地说:
“也不都是千篇一律,我看云云拍的,比他们挂在影楼外面打广告的那几张还好看。”
“那是自然,”洪箭似笑非笑地扫一眼齐云,“毕竟底子摆在这里。”
齐云知道洪箭的心里定然没有好话,可是她并不在意。而且关于这一点,她倒是赞同洪箭的意见,“视觉感受良好、心理感受平淡”也正是她讨厌这一系列照片的原因,在这点上,她和洪箭倒正好所见略同。
看到在观赏照片这一项目上宾主双方算不得投机,齐云父亲连忙问起洪箭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箭儿,你这些年走南闯北,听说还深入过西亚、北非的战争腹地进行采访,快和我们说说,是不是很惊险?”
洪箭微微一笑:
“条件很艰苦倒是真的。我们的采访小组曾经坐着没有玻璃窗和车门的破旧吉普车,从北非炽热的沙漠里,开八百多公里,才到达要去采访的宿地。”
齐云想像着一望无际的黄沙和缓缓穿行其间的骆驼,可以想见彼时的洪箭是怎样的一幅惨相,再打量着面前这个虽然装扮怪异却总算还整洁的人,不由得扑噗一笑,很是开心。
洪箭扬扬眉,接着说:
“到了宿地,最先看到的竟是两具同行遇难者的尸体。他们来自法国,也曾获得普利策奖的荣誉,在这次战争报道中被极端份子所伤。第二天,我和其他同行自发联合为这两位记者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在当地匆匆下了葬,然后又投入工作中。”
“哇,你们这职业风险也太大了吧,”齐云忍不插嘴:“是不是每天都要戴上头盔,穿上防弹衣?”
洪箭扫了齐云一眼:
“一身防弹衣加头盔差不多20公斤,又都是钢铁制成,在北非那种气候下如果一天24小时,确实不会被死于流弹——因为在那之前,就会被热死。”
“啧啧,这工作听起来好,可也太造孽了。”母亲咋舌:“难怪秦大姐一直念唠着想你回国。为人父母之心都差不多,你们年轻的在前方冲锋陷阵,我们老的在家急得还能不像热锅上的蚂蚁?”
“朱阿姨,其实危险也只是偶尔才会有,”洪箭宽慰道:“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不得不做‘大堂记者’——就是在战区边上的五星级酒店里等着,因为当战事胶着的时候,我们如果贸然行动,不单是对我们自身、也会给整个战事带来更大的混乱,所以我们只能在酒店里健身,聊天、下棋,刷FACEBOOK,然后留意着广播通知,如果通知说允许我们什么时间前往什么地点去采访,我们才可以去。刚才说到的那两位同行,正是因为为了获知我们都没有渠道得知的真相而擅自行动,才造成了那样的悲剧。”
“那里的极端分子很众多吗?”齐云好奇地问。
“在一些军事独裁国家,几十年人们都接受着暴力至上的教育,所以每一个人如果情绪失控,他都有可能成为暴民。”
洪箭想了想,又接着说:“相比之下,生与死并不是我经常考虑的问题,我更经常想的是,怎么样能从严密的媒体控制、谨慎的外交辞令和鱼目混杂的谣言中,寻找到我想要的真相。”
“箭儿说得没错。在那种时候,如果过多地去考虑安全问题,反而会影响做事的专注程度和判断力。”父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那段经历虽然惊险,可走过来了,就是一笔人生难得的财富。”
“齐叔叔真是太理解我们了。”洪箭叹服:“三年前我在战区采访,很近的地方有一颗炸弹爆炸,飞起的弹片擦伤了我的手臂,当时只是看了一眼,撕了一条衬衫扎给伤口暂时止住血,然后就接着采访了。”
他笑着说:“后来想起来,有些后怕。但当时真的就是得有这种‘钝感’,才能将工作继续下去……”
“哇!”
齐云听到这里,再也不顾矜持地跳起来。她从小就敬佩英雄,对洪箭虽然还有些成见,可她实在太好奇,太想瞻仰一番洪箭手臂上的“硝烟炮火留下的痕迹”了。
仗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熟稔,齐云涎着脸往洪箭一个人坐的单人沙发上凑,动手拉起他的胳膊,一边还问:
“当时流弹片落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留下什么光荣伟大的印迹?”
洪箭一怔,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齐云注意到了,不但不以为意,心里还产生了一种阴暗恶毒的快感——你不是要装成生死都无所谓的勇士吗?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怕。
齐云父亲见两个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因长途飞行而略显疲乏的脸上噙着笑意。而方才刚批评过美国女孩子一个两个疯子似的、赞美东方女孩含蓄的母亲,脸色立即由红转青、由青转绿了。
母亲啪地一声合上大相册,吓了齐云一跳,“骚扰”洪箭的“咸猪手”也讪讪地停在了半途中。
“阿箭,既然你不喜欢这些照片,自己又是摄影家,”母亲晴朗的脸色只是多云了一小下,旋即恢复原状,“正好这几天天气好,你要是有空儿,就带着云云到野外去走走、拍几张好照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