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冬妮生了三个小猫。安冬妮不让马凉看,马凉就没看。马凉把耳朵贴在床板上,屏住气息,偷听下面的动静。安冬妮的声音温柔无比,小猫的叫声则像初生的婴儿。马凉闭着眼睛,陷入到久远的回忆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在四零八房间内,在那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在那个不可名状的夜晚,在陌生女人安安如梦似幻的细语中。为什么记忆那样脆弱?才几天哪,怎么全都不记得了。他隐约地记起安安的话,再把那些话连在一起,又隐约地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轮廓。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一个五十五岁男人的二奶。那男人不知姓名,从来没有见过,是做建材生意的,很有钱。男人不仅给她买了这套住房,还在银行里给她开了户头。安安为了那男人,足不出户,全心伺奉。去年冬天,在一次车祸中,那男人丢掉了性命。从此安安过上了无他无我的自由生活。她总是千方百计地把不同的男人带到她的床上。她不拒绝别人,别人也从没有拒绝过她。马凉对安安的表述充满了怀疑,马凉对自己的回忆更充满了怀疑。有些话是他听到的,而另外一些则是他想象出来的。他又隐约记起小学的刘老师,那女人也是后来嫁给了什么大款,大款也给车压死了,他曾经遇到过已然面目全非的刘老师,他甚至还想起那次在女厕所里的尴尬相遇。所有这些都像安安面膜后那张让他倍感陌生、无比惊骇的脸。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关于他的记忆力,关于他的判断力,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给安冬妮拌了点饭,然后等着。等时间一点一点地抵达傍晚七点,马凉准时地打开电视。他看见了那张床,以及床上那个半斜着身子的男人。男人鼻梁高耸,下巴青虚虚的,左手按住床头,右手自然地搭在肚皮上,一副悠闲忘我的神情。安安出现了,穿的仍然是那身暗花的浴衣。马凉伸出舌头,奇怪地看着电视里的自己,大脑中仿佛有无数个触角在向四周伸展。壁灯灭了,随后台灯又亮了。安安在四只眼睛的关注下,揭去了那层乳胶质的面膜。马凉吃惊地看着安安那张鲜嫩的陌生的脸,也看着自己由于惊恐而瞠目结舌的脸。突然&ldo;喀嚓&rdo;一声,一道蓝色的厉闪从透气窗的缝隙中钻进来。电视屏幕被硕大的雪花掩埋了。一股焦糊的味道从机箱后面袅袅升起,漆包线无力地从管道上垂了下来。整个房间连同地下室的走廊一片漆黑。一对暗绿色的光在房门前跳跃,随后是三对微弱的光,是安冬妮和它的子女们。马凉平躺在床上,他疲惫的身体像是散了架。电话铃响了几声,他没有接,随后又响了几声,他仍然没有接。电话铃不再响了,马凉睡着了。他好像要急着赶赴一个梦境,那梦境里注定会有安安的出场。
马凉的电视什么也看不到了。在老胡请来物业管理的人维修电梯的几天里,马凉仍然掌管着电梯,接送着上楼或下楼的乘客。他没有再看见安安。有几次,他曾有意无意地把电梯停在四楼,装作若无其事地在走廊里转悠,结果又总是被老胡撞见,随后被带进老胡的家里。老胡有一个没有工作,容貌粗俗,年近三十的女儿。马凉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老胡叫女儿小胡。小胡对马凉似乎有些好感,就总是和马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吃什么面食呀,看什么报纸呀之类的,还说有时间一定到马凉住的地下室看看。马凉并不当回事,他也没想让外人去他那地窝里,尤其还是个女人。没过几天,小胡还真去了地下室。在马凉的记忆中,小胡是唯一来到地下室的异性,当然除了安冬妮。红云总是把去地下室放在嘴边上,却始终没有动静。刚一进到狭窄闷热的房间,小胡就表现出足够的惊讶来,做势要给他收拾收拾,还啧啧连声地责怪着老胡,怎么能让一个大男人住在这种鬼地方。她看见自己家淘汰下来的旧电视,古董一样摆放在地桌上,更是满脸的怒火。她还操起笤帚,在地上横七竖八地乱扫。马凉木然地站在原地,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看着一个女人为他操持忙碌,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马凉听见安冬妮的爪尖在小胡手臂上迅速滑过时的声响,随后是小胡呼天抢地的嚎叫。小胡蹲下身子时,安冬妮又在她青春不在的脸上抓了一把,然后并不躲藏,大睁双眼虎视眈眈地瞅着小胡。马凉碍于情面,只好一脚把安冬妮踹开,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猫窝,把安冬妮的子女暂时转移到隔壁他洗澡的屋子里。他不能不关心地问小胡:你没事吧?忘了告诉你,那是我养活的安冬妮。你怎么养活这么一窝畜生?讨厌死了。小胡很委屈,眼里擒着泪水。
安冬妮本来就不喜欢陌生人,而且你还是个女的。马凉也很委屈,他不想过多地解释。手臂上的伤口可以简单消消毒,包扎一下,但是脸怎么办呢?那可是一张女人的脸呀。小胡用忧郁、无助的目光撩拨着马凉,马凉对这张离他很近的脸感到爱莫能助。他举起左手中指在小胡的脸上碰了碰,很轻,小胡咧着嘴,嘶嘶地叫着疼。马凉不问轻重地来了一句:你该贴个面膜了。小胡说:你说什么?什么膜呀?马凉低下头,声音更小了一些:我说贴一张面膜,女人都用的。
马凉和小胡的交谈整整进行了两个半小时。要不是安冬妮的一再出现,要不是马凉一再地拒绝,小胡一定会自圆其说地赖在地下室不走了。马凉觉得小胡挺那个,女人怎么都这样?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安安。马凉从小胡嘴上探听到四零八房间住的女人确实叫安安,重要的是,她还知道安安可能过一两天就要搬走了。马凉去敲四零八的房门,没有人开,他以为自己来得早了。他在下午四点,晚上九点,午夜十二点分别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应答。他猜测安安没准已经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