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虽然可可心里忐忑,但有门丁在一旁顶着,所有的问题都不在话下了。可可既担心自己不会表演,又害怕自己根本不上镜,更害怕那个什么牌子的洗发水,能否像他们说的那样在央视黄金档中播出。但她知道,她非常需要这笔钱。这笔钱足够维持她两年的学业了。在门丁与两个男人交谈中,她对未来的那个广告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ldo;杜小姐,明天如果方便的话,你就过来试一下镜。&rdo;张导极其严肃的把一张协议书摆在她的面前。&ldo;啊,对了,你先过过目,先不用签。等我们试完镜了再正式签一张。&rdo;中年老板也忙着补充。&ldo;相信我们广告公司,这只是个开始。凭你的容貌和气质,我敢断言,以后你一定能成为大明星的。&rdo;门丁这时鼻子里,不紧不慢地哼了一声,老板连忙打着圆场:&ldo;丁丁现在已经是大明星了嘛,如果能接到两部好的本子,一定能超过四小名旦那帮人。什么章子仪、周迅、赵薇‐‐哈,哈。&rdo;他看门丁的脸仍是不阴不阳的,就把手伸了过来,捏了捏门丁的肩膀。&ldo;走,今晚我请客,海上花园怎么样?预祝与杜小姐合作成功。&rdo;不等门丁和可可表态,他已经向张导打了个手势,让他去吧台结帐。一边打开手机。&ldo;虎子,把车开过来吧,我们要走了。对,海上花园。&rdo;一辆比夜色还黑的奔驰500,停在酒吧的门口。虎子把脑袋探出车窗外,想着刚才那个可可的脸,嘴里吹起了口哨。
玻璃防护屏上落满了灰尘。门格恍惚地记得,上一次看电视还是在两个月以前。也许是看一次什么现场直播,也许是随便看一个什么电影电视片,记不大清楚了。就在那天,门丁的情绪很好,不仅买回来一大堆吃的东西,还亲自下厨房做了牛肉柿子汤。不仅给门格收拾了房间,还赖在他的沙发上东拉西扯的跟门格聊了半天。想起来了,这些事情一定是发生过的。门格按动遥控器,找到中央二台的时候,屏幕上正在播放一组广告。年轻漂亮的女孩们尽情的展露着迷人的微笑,娇柔的声音,夸张的曲线,炫丽的色彩,似曾相识的面孔,在屏幕上一闪掠过。无非是一些演艺界、体育界的明星美人罢了。茶几上放着一摞过期的报纸,门格心不在焉的拿起一张。广告结束了,话剧《李尔王》正式开演。
在十五年前的雨城,门格被圈里人奉为不曾加冕的话剧皇帝。只要有新戏排演,差不多都是他单刚大梁。他台风稳健,扮相俊朗,声音特别有磁性,尤其是主演了莎士比亚的几部悲剧后,更是赢得了专家和观众的一致称赞。他迥然各异的造型常常出现在市台、省台、中央台的可视性媒体中。什么&ldo;梅花奖&rdo;&ldo;政府奖&rdo;&ldo;腾飞奖&rdo;,他也拿了好几个。那时他还不到五十岁,正是话剧演员的黄金年龄。门格津津有味的看着电视中自己的表演,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舞台上每个人的台词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在波澜起伏的大脑深层,时间还没有把一切淹没掉。看着李尔王慷慨陈词不可一世的样子,看着两个女儿对父亲的绝情、驱逐,看着李尔王的落魄、疯狂和慨然长叹,门格眼里不知何时已流出了泪水。泪水挺凉,被自己感动是他始料不及的。门格再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衰老。
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五十三岁那一年的秋天。那是一个寒风乍起、萧瑟无边的季节。门格随话剧团前往省城参加一次大型的汇演,剧目正是《哈姆雷特》。三天的演出,头两场获得了巨大成功,观众爆满,掌声如潮,好评无数。团里准备临时加演两场,以答谢热情的观众和各界朋友。就在第三场的开演前,门格接到了一封加急电报。是妻子发给他的,上面只有一行字:门丁离家出走,现无确切消息,盼速归。作为从戏多年的专业演员,门格很会调整自己的心态,以应付各种突发事件。他把电报揣在兜里,并没有张扬。他准备演出一结束,立刻回到雨城。登台前两个小时,他早早的来到后台,一面和其他演员闲聊,一面从道具那里拿出两张报纸,胡乱地翻看。突然间,一则不长的报道闪入他的眼帘:一名离家出走的十几岁女孩被人奸杀,现场遭人为破坏,死者惨不忍睹。凶手抛尸于雨城一座荒废的建筑工地内,由于面容被毁,尸身现已无法辨认。希望有出走女孩的父母与公安、新闻部门联系。以下是几个电话号码。一种不详的预感在门格的大脑里横冲直撞,胸口也像突发了洪水似的难以平静。导演发现门格的脸色不对,其他演员也过来询问。有的人打趣说:是不是昨天晚上喝酒喝多了?门格的酒量还是不行啊。门格不知所云的回敬了一通。他相信自己的实力和经验,没有临场怯阵。就在那次演出中,就在他大段独白: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时,他突然失声了。火辣辣的喉结像扭着一个疙瘩,胸口处也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嘶吼奔腾。每一个从嗓子眼儿里挤出的字,都那么嘶哑,那么难听。以至于最后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也听不见了。大幕只能徐徐拉下,观众喧哗、骚动、乱成一团。为了应急,门格的一个学生,也是哈姆雷特的b角演员临时上场,总算把剩余的部分对付过去了,结果可想而知。
急性咽炎、神经衰弱,脑供血不足伴有高血压,医生给门格下了这个诊断。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们只当那是一名职业演员超强度工作产生的后遗症。三天以后,病床上的门格接到妻子的电报。上面只有一行字:门丁已归,一切平安。祝演出成功。门格手捧电报,泪眼迷离地陷入到莫名的伤痛中。一切都显得极度的真实,又极度的虚假。也许门丁根本就没有离家出走;也许妻子根本就没有打来过电报;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失声;也许这全是谁设下的恶作剧。但是看着团长和其他演职员那些牵强的笑脸和言不由衷的问候,以及上级领导和热情观众送来的花篮和慰问品,他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他的演员生涯完了。他对自己轻易下了告别舞台的决心,一点都不奇怪。他不想原谅自己。让他略感欣慰的是,他如期接到了韦婉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