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琳琳的床上。房间内一切如常。灰色的墙壁,灰色的沙发,灰色的地板,还有窗外那近似于灰突突的阳光。只是不见了琳琳。
他感觉肩膀上有一点痒,他惨然一笑,鲜红的印迹分明是琳琳的吻痕。他现在很想见到琳琳,把自己那个奇怪的梦,讲给她听。没有人答应他。他在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找到琳琳。他安慰自己:也许琳琳去外面了。他知道晚上琳琳一定会回来。这里毕竟是琳琳的家。
曹子约再次见到海温斯公寓停车场管理员岳老头的时候,感到有些奇怪:我现在觉得你特别熟悉,本来我就应该认识你。他对岳主任说。
胖老头关掉半导体收音机,仍然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情。我觉得你也很熟悉,你很像一个人,曹豹。
曹子约拍了拍登记簿。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我想知道以前发生的事。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我都能满足你。岳主任的笑容简直有点阳光灿烂了,他咧着大嘴,把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床暴露给曹子约。他努力了好一会儿,才使自己恢复了常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相信我。
曹子约十分谨慎,他认真地说:我以基督的名义向你发誓,我相信你!
岳主任拧开茶杯盖子,囫囵吞枣地灌了两口,然后搓了搓牙床子,一本正经地说:三十年前的那件事,得先从你爸爸曹豹说起。
红旗大院原来是一处废弃的军营。军队撤走以后,这里就成了随军家属和后勤部门的居留地。所有的房子都象搭积木一样,整齐划一地摆放在大院的各个方位。
曹豹和叶晓凡一家住在西侧第一趟第二间。在曹豹模糊的印象中,妻子叶晓凡已经很长时间没和他过夫妻生活了。半年,八个月或者更久?叶晓凡夜以继日地沉浸在风湿病痛中,对丈夫的慨叹视而不见。曹豹一年中,总有三四个月在家休息,没有女人的生活让他深感乏味。他的顶头上司霍保国在家的时间就更少。少得让如花似玉的田静有些寂寞难奈。很难说清曹豹与田静是怎样勾搭上的,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情也并不稀罕。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初冬的夜晚,喝了二两酒有几分醉意的曹豹,把叶晓凡和曹子约安顿好,一个人溜出了家门。天上星月无光,地上寒风瑟瑟,他游魂一样拐弯抹角来到东侧的一排平房前。紧靠着大墙,有一个不大的小院落,房子前面和两侧堆满了过冬用的劈柴和苞米杆子。糊得很严实的窗缝中,露出暗弱的灯火,一个女人的剪影在窗户上飘来荡去。曹豹轻轻地咳嗽两声,然后又是两声。里面的人听到了动静,将房门裂开一条缝,探出一张皎洁而模糊的脸。快进来,别冻着。女人向他招了招手,曹豹四下踅摸了一通,随即不声不响地跟进了房门。田静,琳琳睡下了?放心吧你,她在里屋呢。白天玩累了,不用管她。田静迫不及待地把手按在他的脸上。冰与火交织在一起,醉意浮现,曹豹有一种腾云驾雾般的爽然。他搂住田静,田静一边假意推阻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摸索。弄得曹豹身上直痒痒。快到屋里去吧,屋里暖和,我生着炉子呢。田静说。
外屋果然生着炉子,暗红的火苗在柴禾上,发出噼啪声响。田静刚爬到炕上,曹豹就山一样压下来,田静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快乐的呻吟声与炉火的噼啪声交织成冬夜里最奇异的挽歌。他们幸福而甜蜜地睡去了,以至于忘了熄灭炉子中的暗火。倒灌的煤烟使他们陷入轻度的昏迷,以致于霍保国一脸铁青地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根本没有醒来。没有人知道霍保国为什么深更半夜从部队回到家。按规定,他回家的日程是在半月之后。
霍保国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他的灵魂已飞出大脑,在沧茫无边的苦海中泅渡。他用手捅了捅妻子身上的男人,曹豹朦朦胧胧地说着梦话。他又用手捅了捅男人身下的妻子,妻子软软的、像一条蜕了鳞的鱼。妻子裸露的部分在他的眼里闪着畸形的光亮。霍保国倒退着走出房门,然后用锁头把房门锁死。他觉得自己刚从一个恶梦中醒来,又进入到另一个悠然的梦中。院子里整齐堆放的玉米秆让他产生一种燃烧的yu望。他把那些东西一捆一捆抱到房子前,然后摸出了火柴,嚓地一声点着了。
火一点一点燃烧起来,开始像一条虫子,然后像一条蛇,再然后像无数条蛇,最后变成了恣肆而咆哮的巨龙。他站在院子里,茫然无助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他眼里是两条比火炎更凶猛的火龙。操你妈的,整死你!他被自己恶狠狠的叫声逗乐了。他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救命,他还听见一个人因害怕而结结巴巴的说话声:霍--霍--霍大爷,着火了!他回身望去,是哆嗦成一团,面无血色的曹子约。
大院里其他的邻居也发现了火情,纷纷叫喊着跑过来。霍保国突然从腰间拔出手枪,冲那些想去救火的邻居们大声喊着:谁都别过来!火是我放的。所有的人都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办。革委会岳主任矮胖的身子站在人群中间,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想怎么样?老霍,快把枪放下。
霍保国狰狞的面孔仿佛被寒冷的冰雪冻僵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妻子和曹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我也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我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