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望是看不到的,这样也有好处,他可以像从前那样开导别人,仍然问心无愧地做他的心理医生。他申请办理的热线电话被电话局卡住了,人家的理由很简单:不能为个人开专线,哪怕你是个专职教授,哪怕你是个心理学大师。关望在无聊的时候,更加期待邻居们的来访,他自己也变得相当随和,跟大家一起开玩笑,一起喝酒,一起扯闲天,一起甩扑克。盲人的玩牌是满有趣的,他家里原有一副特别的扑克,表面上看与平常的没什么不同,仔细一摸就知道端倪了。原来在每张牌上都有一些小孔,从一到六,排列不同的小孔洞分别代表了花色和数字,这样一来,关望反倒成了牌桌上最不可战胜的高手。
在玩牌上,谁能跟盲人比呢?他有充足的注意力考虑自己的牌和别人的牌;他有绝对的想象力完成对牌局的控制和引导;他还有最平常不过的耐心和决心,这却是任何一个明眼人都不具备的,他玩得起。玩牌的输赢多少也体现了玩牌者的心态,大家开始的时候是图个乐子,所以在脸上画个王八,贴张纸条,在脖子上套个瓶子什么的也就可以了。后来就往里扔钱,从几分到几毛,从几块到几十几百,因为容易伤和气,而且在质检局工作的郑文和开诊所的吴是非两人并不拿钱当回事,而收入微薄的于在江和根本没有收入的关望,就不太好办了。老胡郑文和李科夹在其中,也觉得赢钱的方式没意思,还是搞点别的刺激好。于是新的刺激在关望的提议下,顺顺利利地开始了。
先是爬楼梯。谁输了,谁就坐电梯下到底层,然后一极一极爬上来,管你是健步如飞,还是蹒跚踉跄,管你是神清气爽,还是气喘不已,反正关望住在二十层楼上,那也是对体力和意志力的考验。于在江吃的苦受得罪最多,他心甘情愿地领受着。
然后又试用了弹脑袋,自己弹,别人帮着你弹,输的人顶着一脑袋包回家,晕头胀脑的,瞅什么都别扭。说也奇怪,只有吴是非脑袋没什么变化,一个疙瘩也没挨上,于在江就有点惨不忍睹了。
还有洗厕所,倒垃圾,喝自来水,打倒立等等。有一次玩得太晚了,偏赶上大楼走廊电灯坏了,于在江对黑暗的恐惧感让大家突发奇想,干脆让他摸着黑回家去,你不是胆小嘛,你不是怕黑嘛,偏让你这么着。结果可想而知,当天他们就知道了于在江的惨状,他足足在走廊里摸了两个小时,而且胳膊还划伤了,弄得一个鼻青脸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大家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于在江,于在江却说没什么,这样锻炼锻炼也好,万一他晚上遇到个坏人什么的,也好跟人家比划比划。他还鼓动别人也这么干,但他的机会不多,因为输得最多的就是他于在江。到了星期三,于在江一个人去城南逛书店,他在一间小门脸里无意间发现了几本书:《第一谋杀》《药物谋杀》,《现场谋杀》。作者是两个美国人,身份是高级刑事专家,曾破获无数起凶杀大案的警员。他如获至宝,立刻将几本书买了下来。等到周六他再次去关望家里时,没有人看出他脸上又带着的谦卑神情有什么异常了。他觉得脸上挺僵硬,他觉得自己的脸上带着一层肉皮做的面具。你笑它也笑,你哭它也哭,你傻它也傻,你木它也木。
慢慢地大家都对彼此的弱点有了了解,也有了拿彼此弱点寻开心的理由。惩罚的方式大体定了下来,要么接受双倍的罚款,要么受到独特的精神的折磨。这样算来,不到一个月,怕黑的于在江已经摸黑走了三四趟,有时是黑古龙东的走廊,有时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恐水的老胡也独自去了水患成灾的地下室两三回,还跟着维修人员钻到下水道里闷了一回。一闻到花粉就皮肤过敏浑身刺痒的李科也没能幸免,他先去郑文家又去老胡家,硬是把所有的花统统闻了一遍,浑身像长了癣似地蹭个不停。对郑文的处罚挺奇怪,本来他已经把烟戒了,现在一闻到烟味就恶心反胃,结果大家硬是让他嘴里塞着四支点着的烟,让他仔仔细细地过了把烟瘾。只有关望例外,大家不好拿他眼睛取笑,只让他给大家出点心理试题了事。而吴是非呢?他输的时候不多,却始终坚持金钱至上,输钱他无所谓,要是丢人出丑那他可不干。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想着如何才能让吴是非也遭遭罪。于在江表面上并不计较,内心却叫苦不迭,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呢?
于在江发现吴是非换了个领带夹,那倒不是他多么细心,他自己从来不穿西服,也不扎领带,他讨厌那些外表华丽内心阴暗的人。上个星期天他去安定医院,孔大夫交给他一支镀金镶伟人像的领带夹,说是从于希那里得到的。于希的神智已经清醒到可以回答他问话的程度,他问女儿:这个东西是谁的呀?怎么在你这里?
女儿努力地回想着,然后肯定地告诉他:是他带在脖子上的。他不知道,我就给拿来了。他平时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挺长挺长的,那东西就放在他兜里,他说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那个人是谁呀?于在江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吓着女儿,他不愿意听到的那个名字就从女儿的嘴里传了出来:他是吴大夫呀,我想起来了,他在给我扎针,不疼,一点也不疼。他还给我按摩,按这儿,按那儿。她用手在前胸小腹上比比划划着。
于在江盯着吴是非的领带,那个地方已经换成了一条白金的镶着绿宝石的领带夹。吴是非是他们中唯一一个西服革履的人,他外表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内里却隐藏着无耻无畏的丑恶灵魂,于在江笑脸面对着他,内心却早已把他碎尸万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