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是说人不能只求温饱么?”无视老者殷切的眼神,沈少卿淡然道。
“这……难道那小子一天只给你吃两顿饭?”被他这么一问,老头语塞了一会,随后见沈少卿丝毫没有下厨做饭的意思,反而往气定神闲地往里屋走去,不由痛心地猜测道。
“少吃一顿有什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还是读书要紧。”见老者刚一贬完季宣怀,便又关心起午饭来,纵然脾气再好,沈少卿也忍不住有些气闷,拜师时的热情一下子降低了许多,此时见他因为误以为没有午饭吃,而现出一脸的苦色,沈少卿索性顺着他的话说道。
“唉,废寝忘食固然可敬,可先生我已是风烛残年,又劳累了整整一个晌午,此时腹中无粒米,怕是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惭愧惭愧啊。”老者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噩耗一般,做的笔直端正的身板一下塌下来,靠在椅背上无措了半晌,见沈少卿当真在里屋诵起书来,终是忍不住示弱道。
“像先生这样人人敬重的饱学之人,也不能避免口腹之欲么?”见他也进了里屋,唉声叹气地看着自己,沈少卿终于装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书,先将他夸赞了一番,然后故作不解地问道。
“民以食为天,就是圣人,也要吃饭啊。”虽然从沈少卿的话里,老者已经明白他是在替季宣怀抱不平了,可肚子都饿的快唱空城计了,他只好识时务地告饶道,“说实话,季宣怀那小子的手艺实在不错,害得老夫回去之后,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要不然怎么会搬来这里呢。”
“即便都由他来做,也不见得餐餐都合您的口味。”见老者果然是奔着季宣怀的手艺来的,而且丝毫没有身为长者的稳重,季宣怀除了那几样拿手菜,别的都还在学习中,而他们又不可能每天都吃那些好菜,沈少卿怕他日后又闹什么意见,于是事先提醒他道。
“哈哈,虽然的确还有一些不足,但就凭他那天做的几道菜,他的手艺我还是信得过的,只要他沉得下心来,肯吃苦,日后定然也是差不了的。虽然我对他并不了解,可他所做的菜式,绝非乡野中该有的,不知道师从何处啊?”老者大笑着摇了摇头,抚须回道。
“他没有拜师,那些都是根据我娘教他的菜谱,自己琢磨出来的。我家以前是在云州开酒楼的,可惜到了传到了我娘这里,就只剩下菜谱了,宣怀很喜欢厨艺,靠着它维持生计,让我能整日安坐家中,专一读书。”沈少卿也不瞒他。
“这么说,那小子还是自学成才了,确实难得。”老者突然动容地说道,“怪不得你那么护短,容不得我说他半句了。”
“先生明白就好,他是我兄长,自然不能任人轻视。”沈少卿坦然道。
“先前是我失言了,如此有天赋,又有义气的孩子,理当敬佩。”老者一脸庄重地道,然后回味沈少卿刚才的话,了解季宣怀目前还缺乏人指点,略微沉吟,几次要开口,却仍然选择了沉默,只是暗自叹了口气。
“我方才听先生的,先生既然看得出来他哪里不足,是不是也懂得厨艺,不知能不能教导他一二,学生感激不尽。”沈少卿边观察老者的神态,边再次询问道。虽然之前老者已经否认了自己会厨艺,而且做出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可见他在听说季宣怀完全是自学,并无师父从旁指点之后,欲言又止,一脸惋惜地叹着气,说他一点不懂,还是难以让沈少卿信服。
“呃,老夫平生就是有个贪嘴的毛病,只会对着佳肴评头论足,哪里懂什么厨艺,说了这么半天,不知这午饭到底怎么解决呐?”老者眼神飘忽,转移话题道。
“哦,这个……”见他不肯说,沈少卿也不好再逼问,便要告诉他有关午饭的安排,哪知刚一开口,就被院子里传来的敲门声给打断了。
自从上次去张掌柜家,因为季宣怀的去留问题,令他们一家多少有些失望,因此,尽管他们还是极力要求沈少卿去家里用饭,声称对两人只是如一般亲戚看待,可两人哪里好意思再去麻烦。
所以两人商量了一番之后,决定每日中午的时候,由沈少卿前往酒楼,在供厨子们喝水歇息的屋子里吃饭。
这虽然不算是什么大事,可一向坦荡的季宣怀,还是决定和王老板说一声,省得惹人议论。
自从季宣怀在周老爷家里大受赏识之后,简直是身价倍涨,不仅工钱涨了半成,每次王老板看到他时,也都是好声好气,笑脸相迎,与季宣怀的不咸不淡相比,还真有些说不好谁更像老板。因此,当季宣怀说明了来意之后,王老板不仅没有丝毫异议,更是大手一挥,指定了一名伙计,每日中午将饭菜送到家里去,省得沈少卿来回跑。
见王老板不容推辞,而从酒楼到家并不远,来回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季宣怀便答应了。
所以此刻前来敲门的,必然是送饭的伙计了。只是往日都只有他一个人,现在突然多出来一个,伙计又不会算,带来的饭菜必然是不够的,那个伙计倒也好说话,见状便要回去再取一份,可沈少卿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便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趟,却没想到老者比他还要积极,将拿到手的食盒往他手里一塞,便主动拉着伙计出门去了。
沈少卿拎着食盒,站在门口,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越发觉得这个突然登门的老者十分可疑,他如此有兴致的要往酒楼的后厨去,就像哪里堆着金山银山似的,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吃饭么?
但他也并不十分在意,既然老者能进入县学执教,说明肯定是考过功名的,而县学是秀才读书的地方,所以他的才学绝对在秀才之上,否则是不可能被聘用的。而能取得这种资格的人,必然是寒窗苦读之士,哪里又会有闲心学厨艺呢?更不用说读书人都讲究“君子远庖厨”了。
也许他真的只是比较会吃而已,哪里能指望一个便宜先生,既能教自己读书,又能教季宣怀做菜呢?沈少卿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敛了敛神,关门往屋里走去。
打开食盒,去处里面的饭菜,分别是两碗米饭,一小碟酱牛肉,一小碟芹菜肉丝,还有一份芙蓉豆腐羹,虽然耽误了这么久,可随着天气越来越热,饭菜也凉的慢了,此时吃着倒是正好。
牛肉色泽红润,而且每一片都是筋肉相连,肉质紧实筋道,切口平滑,看上去犹如带着暗纹的缎面一般,更兼五香醇厚;芹菜与肉丝相配,仿佛万绿丛中缀着点点粉红,鲜嫩的香芹在肉丝与热油的激发之下,特有的清香更加浓郁;再加上一份清淡适口的羹汤,绝对令人味蕾顿开。
这份饭菜无论怎么看,做的人都可以说是尽心尽力了,而且的确算得上是美味,可即便沈少卿再是门外汉,也可以看出一点不足之处来,那就是每一片酱牛肉的厚薄不同,肉丝的粗细、芹菜的长短各异,用季宣怀进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就是刀功不够好。
虽然他并不能理解,这些细微的诧异除了外观,还能有什么影响,可看季宣怀如此在意,而且自从后厨里的人愿意教他基本功之后,他每夜回来之后还要刻苦练习,比自己读书还要用功,他下意识便也上心起来,总希望他能够寻到个好师父,这才对擅自登门的老者抱着某种期待。
可是名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呢?他放下碗筷之后,将老者仍然没有回来,便决定先读书去了,这个地方还是太小了,若是他们能早一日离开这里,机会便会多一分,所以自己还是用功读好书,待三年之后,一举得中才是,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在这里耗到什么时候。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等看书看得入神的沈少卿听到敲门声,并快步去将门打开时,见老者一脸怒容地进了屋,坐下之后便径自倒了茶,闷头喝了起来,也不搭理他,使得默然站在一旁的他也弄不明白,对方如此生气,是不是自己的门开得太晚了的缘故。
“站在这里作甚?随我进去用功。”第三盏茶喝完之后,老者终于抬眼看了看他,脸色略微缓和了些,边背着双手往屋里走,边对他说道。
“先生刚才为何那般生气,是在门外等得太久了么?”经过这么大半天的相处,沈少卿也算大致了解了这位老者的脾气,任性使气地像个孩童一般,所以便直言相问道。
“你好生读书吧,那小子是难以指望了。”老者闻言,仿佛受了什么内伤一般,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吐出几口淤血来,脚步停滞了片刻,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虚弱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