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贺涵差不多把前半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自己大体上还算是个好人,不应当遭这样的报应,可他也比谁都清楚命运往往就是这样:你用不着做错什么,甚至都用不着做什么,老天爷随便啐了口痰,赶巧砸你脑袋上了,除了受着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么一想,摸索着按密码开门的时候他已经平静的差不多,就是眼泪还止不住,擦都来不及。
&ldo;……贺先生?&rdo;周凯快步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肘,另一只手试探着碰了下贺涵满是眼泪的脸,&ldo;这是怎么了?&rdo;
贺涵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苦笑:&ldo;突然看不见了,还流眼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带我去医院吧。&rdo;他掏出钱包,&ldo;身份证和信用卡在里面,社保卡……可能在书房抽屉里,你找一找。&rdo;
&ldo;好,先坐在这儿等一下,我这就去找,很快的。&rdo;周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拉着贺涵的手把人安置在玄关凳上,摸摸他脸颊安抚。贺涵半仰着脸向他露出点笑模样来,嘴角抿着往上扬,那种笑法硌在周凯心里格外难受,犹豫着问,&ldo;能让我看看吗?&rdo;
贺涵茫然转向前方,点了点头。眼睛越来越疼了,好像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胶水,牢牢地把上下眼皮粘在一起。他摘下墨镜,周凯看见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边滚来滚去,睫毛湿答答垂下来,是被雨浇透的雏鸟翅膀,拼命扑闪着可就是睁不开眼。贺涵抬手用食指按住眼皮要往上翻,周凯看得不忍心,低声说:&ldo;好了别睁了我不看了‐‐&rdo;
贺涵不肯,愣是强行扒了开来:&ldo;你看看,然后告诉我是什么样的。&rdo;
大半颗血红的眼珠子一闪即逝,像吸血鬼电影的特效,瞳孔没有焦距的定住了不动。周凯轻轻倒吸口气,贺涵听见了就松开手:&ldo;很吓人?&rdo;
&ldo;有点充血,估计滴点眼药水就好了。&rdo;周凯喉结滚动一下,尽量说得没那么严重,&ldo;我去找社保卡,然后咱们马上去医院啊。&rdo;
不等贺涵回答,周凯已经小跑着奔向楼梯,一步三阶的往上跨,快到二楼的时候差点踩空了摔下来。他回头看看玄关,贺涵刚才强挤出来的笑容已经散了,倦怠而平静地坐在那里,像尊永远无悲无喜的英俊神像,却又泪痕宛然,让他觉得自个儿的心又被狠狠揪了一下。
从医院门口到急诊的这段路是他们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手牵着手,然而谁也没生出半分旖旎的心思,贺涵低声问:&ldo;你说,这算不算祸不单行?&rdo;
&ldo;我只知道否极泰来。&rdo;周凯捏捏他的手掌,&ldo;前边两步有台阶,小心别绊倒了。&rdo;
见贺涵又要笑,周凯拧着眉毛叹气:&ldo;你不用这样。承认自己害怕也不丢人。&rdo;
&ldo;我不是害怕‐‐&rdo;
周凯打断他:&ldo;我害怕。&rdo;这回贺涵彻底不吭声了。
挂号十分钟,排队半小时,医生翻开贺涵的眼皮看了一眼,再用手电筒照着又看一遍,全程不超过两分钟,收回手来开始写医嘱开药:&ldo;急性虹膜炎。要先散瞳然后再用其他药,最近畏光视力模糊都是正常现象,要注意休息,尽量避免用眼,过三天来复诊。&rdo;
&ldo;不会影响视力吧?&rdo;周凯接口问了一句,医生看看贺涵,又看看他,摇头道:&ldo;要看个人,我觉得问题不大。&rdo;
两颗心同时噗通落回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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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有句话叫死罪虽免活罪难逃,用来形容这几天的贺涵简直再合适没有:瞎倒是不会瞎了,怕也就不太怕了,只是眼睛恢复之前生活没法自理,事事都得有人‐‐此处特指周凯‐‐帮着,很难做到体面。他当了小半辈子的体面人儿,向来衣履精洁态度风流,冷不丁沦落到连吃喝拉撒都做不了主的地步,在尝试自力更生再三失败的情况下,索性彻底破罐破摔起来。
而且这个&ldo;再三失败&rdo;也并非虚指。第一次失败是散完瞳开了药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贺涵知道不过是虹膜炎,心情放松了好些,没用周凯牵着就凭记忆成功走出了急诊大楼,光看背影跟好人没区别,结果刚准备抬手打车就差点让送外卖的电动车撞飞,周凯赶紧扶住了胳膊把人拽回来,又用app叫了车。第二回是在进了家门以后,贺涵十分准确地找到了玄关凳坐下换了鞋,撑着膝盖站起来边往前走边自信地笑道:&ldo;还是自己家里好,闭着眼睛也能‐‐我操!&rdo;周凯眼疾手快,从后边一把搂住他的腰:&ldo;你忘了,进门这儿有半级台阶。&rdo;贺涵哦了一声,就坡下驴地由着周凯手拉手把自己领上二楼。
遮光窗帘全拉下来之后效果拔群,主卧霎时变成暗无天日的山洞,贺涵仰躺在大床中间,觉着自个儿和吸血蝙蝠的待遇没太大区别。周凯手势很轻地拿掉他脸上的墨镜,食指关节顺势擦过眼角,那儿挂着颗老大的眼泪,口气轻松了不少,还带点调侃的意思:&ldo;可算找着机会哭了是不是?&rdo;
&ldo;扯淡。&rdo;贺涵哗哗流着眼泪辩解,&ldo;这是生病的症状好吧?别说现在了,我小时候都没哭过几回!&rdo;
周凯和他并排躺下来,笑意愈发明显:&ldo;你小时候哭不哭的谁知道,我又没赶上。今天倒是哭得挺好看,那词儿怎么说的来着?梨花带雨?&rdo;
&ldo;……册那。&rdo;贺涵让梨花带雨雷得一哆嗦,没憋住冒出句粗口,周凯大笑着翻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ldo;我开玩笑的。老天爷就是想让你休息两天眼睛,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没事儿。&rdo;
这安慰特别淳朴,适用于从感冒到老年痴呆的一切问题‐‐反正都是不耽误吃不耽误喝。贺涵面无表情地抬手要擦眼泪,被周凯一把薅住手腕子:&ldo;不许拿手擦,我这就买无菌纱布去。还有,你想吃什么?病人有点菜的权利。&rdo;
&ldo;都行,清淡一点儿的更好,不要太费事。&rdo;贺涵坐起来解开衬衫扣子,&ldo;能帮忙把睡衣拿给我么?&rdo;
&ldo;我帮你?&rdo;
&ldo;不用!我自己能行。&rdo;
在贺涵的坚持下他自己换了睡衣,差点两条腿蹬一个裤腿儿里,可毕竟是独立换上的,没用人帮忙,值得欣慰。周凯想得就更周到一些,怕他自己在家闷得慌,下楼出门之前开了电视,亮度调到最暗,又把遥控器放到他手边。贺涵在凉幽幽的黑暗里翻了个身,第一次觉得独处的时间如此漫长而无用,然而肉体的迫切需要打败了理性思考,他必须得去趟洗手间,而且是在周凯不在的情况下。
电视在正对着床尾的墙上,再往左边点就是往衣帽间和浴室去的门,贺涵在脑子里把卧室的方位过了一遍,先寻着声音让自己面对电视,再向左转了大概三十度之后小步往前走,刚走出四五步脚趾就踢到了个什么东西,好在收得快没踢实。他试探着伸手摸了摸,是把丝绒面的扶手椅,靠背很高,上边还搭着他刚换下来的衬衫‐‐肯定是周凯放在这儿的,回头就让他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