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演员表看起来真的很吓人,简直不像平剧演出的演员表,而是神风特攻队的队员名单,彷佛每五分钟就会阵亡一名,需要马上递补的惨状!
事实当然没有这么惨烈,杨四郎之所以会有两个人演,是因为一位同学演前半段,我演后半段,至于“候补杨四郎”,“候补铁镜公主”,其实是为所有扮演“龙套”和“宫女”的同学所创出来的头衔。
这些位演“龙套”和“宫女”的同学,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大有来头,不是大官、就是耆宿,不是富商、就是名流,为了得到他们的捧场,实在不宜逼他们承认自己的小孩在“四郎探母”里演的是八个一组的龙套宫女,改说成是“候补杨四郎”和“候补铁镜公主”,当然皆大欢喜。
光是一张演员表,已经让十岁的我,充分体会了娱乐界竞争的残酷铁律:“演员只有两种,一种候补,一种等着被补”。当然也学会了社交界的生存法则:“你给别人面子,别人才会给你面子”。
“四郎探母”是一出充满人情世故的戏。演“四郎探母”的过程,也是出充满人情世故的戏。
“四郎探母”演完以后,我的“演艺生涯”并没有跟着结束。
我开始拥有一些“高龄歌友”,有些老太太会送我糖果礼物,有陌生的老伯伯会跟踪我,等在校门口要找我说说话。
我也奉父母之命,没事就要签几张“公关用签名剧照”给各家亲朋。
有时还得“应召出席”,在餐前酒后为来家的贵宾“清唱”一段。
当然,我们这几个演公主、演太后、演四郎的小鬼,也都因为唱戏而得宠、而得到校内的高知名度、而得到不少“特权”。
这些特权包括“翘课合法化”,“经常进出校长府第”,“造型的空间增加”等等微不足道,但又很有搞头的小事。
我在感受这些小小特权、小小知名度、小小乐趣的同时,渐渐不自觉的明了了这小小人类社会的奥妙——
大人老想把我们关在课本里,可是真正的乐子,都在课本外面,那个无边无际的险恶世界里。
当然我会了一些堕落的技巧——比方说,利用体制来扩张自己的权力,比反抗体制要方便得多了。
我在这所私立学校,待了将近十五年的时间,从幼儿园一再直升,一直念到高中毕业。我代表这个学校,参加无数的比赛——作文、演讲、辩论,拿到的奖状,足够当壁纸;搬回学校的冠军杯,足够圆桌武士一人一个拿去吐痰。我也不间断的当班长、当模范生、当学生会主席、当毕业生代表,可是,我自己心里很明白——
对所有这些事、这些比赛、这些“公职”,我都没有热情。
我从来没有把那些冠军杯当成是光荣,我也从来不认为担任那些“公职”是为了“服务人群”。
我只是凭丛林动物的本能知道,这些冠军杯,这些公职头衔,都可以让我更任性、享受更多特权,也更方便的摆脱困顿的、愚蠢的、课本里的世界。
我很冷淡而有效率的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比赛,像个“个人工作室”那样靠“接案子”来赚取我要的空间。
爸妈常常困惑,搞不懂我为什么出去比赛得了冠军,回到家却绝口不提。
他们不晓得,我是以这些冠军为耻的。
我的作文、演讲、辩论,全部都充满了我一点也不信的谎言,用尽了我觉得很廉价的表达技巧。我不得不引以为耻,因为这些跟光荣无关、跟热情无关,只是为了换取更多不被控制的特权而已。
这是我在这家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高中的最后一年,我终于用行动唾弃了自己的特权,我编了叛逆的校刊,让自己被记了大过,用惊险的成绩毕业,离开这个学校。
我很喜欢这段“高度政治化”的少年岁月,我从中体会到的,不管是腐化的乐趣,还是反叛的快乐,都替后来的我省掉了很多时间,不会再耽溺在无聊的权力游戏里。
教育,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把你抛到空中,接近一下星星,再让你跌进沟里,闻闻自己的臭。
当然,接着你就会把自己洗干净,如果你运气还不错的话。
我的运气,好像还不错。
我闻得到我自己的臭。
上学呛呛呛小鬼弄哭老先生
我现在重新翻看七岁时,扮成平剧里马超、石秀,还有黄天霸的照片,才忽然醒悟到:在我后来勉强延续到十五岁的唱戏生涯里,我再也没有机会演到这等英雄的角色了!
显然一个人一生能扮的英雄,配额是有限的。
我在七岁就把扮英雄的配额用光,等后来九岁真的上台唱戏,就只能扮扮狗熊了。
哪一位狗熊?
知名度极高、成就感极低的,杨四郎。
杨四郎,顾名思义,是杨家排行老四的那个郎。
哪个杨家?
假设你完全没听说过“四郎探母”这件事情的话,让我在这里为你做一个背景简报---
杨家,是宋朝的“金刀令公”杨老先生他那一大家。
他们家虽然男丁众多,可是很讽刺的,大家对“杨家将”最有印象的发言人,通常是一位头发很白、脸色很臭、手中撑拐杖、胳臂夹令旗、下半身穿老婆婆裙、上半身披锁子铠甲,说她老她还真老、说她凶她可真凶,一半文来一半武、一半娘们一半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