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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页）

而今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救着一个落难之人，说出许多剑侠的议论，从古未经人道的，真是精绝。有诗为证：

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

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正直乃为真。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一日，收了货钱，待要归家，与带去仆人收拾停当，行囊丰满，自不必说。自骑一匹马，仆人骑了牲口，起身行路。来过文、阶道中，与一伙做客的人同落一个饭店，买酒饭吃。正吃之间，只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进来。程元玉抬头看时，却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标致，只是装束气质，带些武气，却是雄纠纠的。饭店中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语，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罢了饭，忽然举起两袖，抖一抖道：&ot;适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主人的，却是怎好？&ot;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起来。有的道：&ot;元来是个骗饭吃的。&ot;有的道：&ot;敢是真个忘了？&ot;有的道：&ot;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上人，不象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ot;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店主又发作道：&ot;青天白日，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ot;妇人只说：&ot;不带得来，下次补还。&ot;店主道：&ot;谁认得你！&ot;正难分解，只见程元玉便走上前来，说道：&ot;看此娘子光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等逼他？&ot;就把手腰间去模出一串钱来道：&ot;该多少，都是我还了就是。&ot;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帐，取了钱去。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ot;公是个长者，愿闻高姓大名，好加倍奉还。&ot;程元玉道：&ot;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ot;那妇人道：&ot;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恐，妾将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所以必要问姓名，万勿隐讳。若要晓得妾的姓名，但记着韦十一娘便是。&ot;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尴尬，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说了。妇人道：&ot;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少刻就到东来。&ot;跨上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牲口，一头走，一头疑心。细思适间之话，好不蹊跷。随又忖道：&ot;妇人之言，何足凭谁！况且他一顿饭钱，尚不能预备，就有惊恐，他如何出力相报得？&ot;以口问心，行了几里。只见途间一人，头带毡笠，身背皮袋，满身灰尘，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或在前，或在后，参差不一，时常撞见。程元玉在马上问他道：&ot;前面到何处可以宿歇？&ot;那人道：&ot;此去六十里，有杨松镇，是个安歇客商的所在，近处却无宿头。&ot;程元玉也晓得有个杨松镇，就问道：&ot;今日晏了些，还可到得那里么？&ot;那人抬头把日影看了一看道：&ot;我到得，你到不得。&ot;程元玉道：&ot;又来好笑了。我每是骑马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说到得，是怎的说？&ot;那人笑道：&ot;此间有一条小路，斜抄去二十里，直到河水湾，再二十里，就是镇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故此到不及。&ot;程元玉道：&ot;果有小路快便，相烦指示同行，到了镇上买酒相谢。&ot;那人欣然前行道：&ot;这等，都跟我来。&ot;

那程元玉只贪路近，又见这厮是个长路人，信着不疑，把适间妇人所言惊恐都忘了。与仆人策马，跟了那人前进。那一条路来，初时平坦好走。走得一里多路，地上渐渐多是山根顽石，驴马走甚不便。再行过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绕山走去，多是深密村子，仰不见天。程元玉主仆俱慌，埋怨那人道：&ot;如何走此等路？&ot;那人笑道：&ot;前边就平了。&ot;程元玉不得已，又随他走，再度过一个冈子，一发比前崎岖了。程元玉心知中计，叫声&ot;不好！不好！&ot;急掣转马头回走。忽然那人唿哨一声，山前涌出一干人来：

狰狞相貌，劣撅身躯。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儒者虚声；师出无名，也会剽窃将家实用。人间偶而中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玉见不是头，自道必不可脱。慌慌忙忙，下了马，躬身作揖道：&ot;所有财物，但凭太保取去，只是鞍马衣装，须留下做归途盘费则个。&ot;那一伙强盗听了说话，果然只取包裹来，搜了银两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寻时，那马散了缰，也不知那里去了。仆人躲避，一发不知去向。凄凄惶惶，剩得一身，拣个高冈立着，四围一望。不要说不见强盗出没去处，并那仆马消息，杳然无踪。四无人烟，且是天色看看黑将下来，没个道理。叹一声道：&ot;我命休矣！&ot;

正急得没出豁，只听得林间树叶荤荤价声响。程元玉回头看时，却是一个人板藤附葛而来，甚是轻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玉见了个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惊恐。正要开口问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来，稽首道：&ot;儿乃韦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师知公有惊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师只在前面，公可往会。&ot;程元玉听得说韦十一娘，又与惊恐之说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胆大些了。随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迎着道：&ot;公如此大惊，不早来相接，甚是有罪！公货物已取还，仆马也在，不必忧疑。&ot;程元玉是惊坏了的，一时答应不出。十一娘道：&ot;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远，且到庵中一饭，就在此寄宿罢了。前途也去不得。&ot;程元玉不敢违，随了去。

过了两个冈子，前见一山陡绝，四周并无联属，高峰插于云外。韦十一娘以手指道：&ot;此是云冈，小庵在其上。&ot;引了程元玉，攀萝附木，一路走上。到了陡绝处，韦与青霞共来扶掖，数步一歇。程元玉气喘当不得，他两个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抬头看高处，恰似在云雾里；及到得高处，云雾又在下面了。约莫有十数里，方得石磴。磴有百来级，级尽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请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唤一女童出来，叫做缥云，整备茶果。山簌、松醪，请元玉吃。又叫整饭，意甚殷勤。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ot;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讨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木制得他，讨得程某货物转来？&ot;十一娘道：&ot;吾是剑侠，非凡人也。适间在饭店中，见公修雅，不象他人轻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气色有滞，当有忧虞，故意假说乏钱还店，以试公心。见公颇有义气，所以留心，在此相侯，以报公德。适间鼠辈无礼，已曾晓谕他过了。&ot;程元玉见说，不觉欢喜敬羡。他从小颇看史鉴，晓得有此一种法木。便问道：&ot;闻得剑术起自唐时，到宋时绝了。故自元朝到国朝，竟不闻有此事。夫人在何处学来的？&ot;十一娘道：&ot;此术非起于唐，亦不绝于宋。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术。其臣风后习之，所以破得蚩尤。帝以此术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严，不敢宣扬。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不曾绝传，也不曾广传。后来张良募来击秦皇，梁王遣来刺袁盎，公孙述使来杀来、岑，李师道用来杀武元衡，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藩镇羡慕仿效，极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一时罔利之辈，不顾好歹，皆来为其所用，所以独称唐时有此。不知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后来皆得惨祸。所以彼时先师复申前戒，大略：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故赵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也是怕犯前戒耳。&ot;程元玉道：&ot;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说有术；张良所募力士，亦不说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ot;十一娘道：&ot;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像，且挟奇术，岂是战阵可以胜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焰？且秦法甚严，谁敢击他？也没有击了他，可以脱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来、岑身为大帅，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取了去，那时慌忙中，谁人能有此闲工夫？史传元自明白，公不曾详玩其旨耳。&ot;程元玉道：&ot;史书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传刺客，想正是此术？至荆轲刺秦王，说他剑术疏，前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ot;十一娘道：&ot;史迁非也。秦诚无道，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诸人，不过义气所使，是个有血性好汉，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世间拼死杀人，自身不保的，尽是术了！&ot;程元玉道：&ot;昆仑摩勒如何？&ot;十一娘道：&ot;这是粗浅的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历险阻，试他矫健手段。隐娘辈用神，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也可度，皮郛中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