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间,只见引孙来坟头收拾铁锹,看见伯父伯娘便拜。此时妈妈不比平日,觉得亲热了好些,问道:&ot;你来此做甚么?&ot;引孙道:&ot;侄儿特来上坟添土来。&ot;妈妈对员外道:&ot;亲的则是亲,引孙也来上过坟,添过土了。他们还不见到。&ot;员外故意恼引孙道:&ot;你为甚上不挑了春盛担子,齐齐整整上坟?却如此草率!&ot;引孙道:&ot;侄儿无钱,只乞化得三杯酒,一块纸,略表表做子孙的心。&ot;员外道:&ot;妈妈,你听说么?那有春盛担子的,为不是子孙,这时还不来哩。&ot;妈妈也老大不过意。员外又问引孙道:&ot;你看那边鸦飞不过的庄宅,石羊石虎的坟头,怎不去?到俺这里做甚么?&ot;妈妈道:&ot;那边的坟,知他是那家?他是刘家子孙,怎不到俺刘家坟上来?&ot;员外道:&ot;妈妈,你才晓得引孙是刘家子孙。你先前可不说姐姐、姐夫是子孙么?&ot;妈妈道:&ot;我起初是错见了,从今以后,侄儿只在我家里住。你是我一家之人,你休记着前日的不是。&ot;引孙道:&ot;这个,侄儿怎敢?&ot;妈妈道:&ot;吃的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ot;员外叫引孙拜谢了妈妈。引孙拜下去道:&ot;全仗伯娘看刘氏一脉,照管孩儿则个。&ot;妈妈簌簌的掉下泪来。
正伤感处,张郎与女儿来了。员外与妈妈,问其来迟之故,张郎道:&ot;先到寒家坟上,完了事,才到这里来,所以迟了。&ot;妈妈道:&ot;怎不先来上俺家的坟?要俺老两口儿等这半日?&ot;张郎道:&ot;我是张家子孙,礼上须先完张家的事。&ot;妈妈道:&ot;姐姐呢?&ot;张郎道:&ot;姐姐也是张家媳妇。&ot;妈妈见这几句话,恰恰对着适间所言的,气得目睁口呆,变了色道:&ot;你既是张家的儿子媳妇,怎生掌把着刘家的家私?&ot;劈手就女儿处,把那放钥匙的匣儿夺将过来,道:&ot;已后张自张,刘自刘!&ot;径把匣儿交与引孙了,道:&ot;今后只是俺刘家人当家!&ot;此时连刘员外也不料妈妈如此决断,那张郎与引姐平日护他惯了的,一发不知在那里说起,老大的没趣,心里道:&ot;怎么连妈妈也变了卦?&ot;竟不知妈妈已被员外劝化得明明白白的了。张郎还指点叫摆祭物,员外、妈妈大怒道:&ot;我刘家祖宗,不吃你张家残食,改日另祭。&ot;各不喜欢而散。
张郎与引姐回到家来,好生埋怨道:&ot;谁匡先上了自家坟,讨得这番发恼不打紧,连家私也夺去与引孙掌把了。这如何气得过?却又是妈妈做主的,一发作怪。&ot;引姐道:&ot;爹妈认道只有引孙一个是刘家亲人,所以如此。当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觉,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时,生下个兄弟,须不让那引孙做天气。况且自己兄弟,还情愿的;让与引孙,实是气不干。&ot;张郎道:&ot;平日又与他冤家对头,如今他当了家,我们倒要在他喉下取气了。怎么好?还不如再求妈妈则个。&ot;引姐道:&ot;是妈妈主的意,如何求得转?我有道理,只叫引孙一样当不成家罢了。&ot;张郎问道:&ot;计将安出?&ot;引姐只不肯说,但道是:&ot;做出便见,不必细问!&ot;
明日,刘员外做个东道,请着邻里人把家私交与引孙掌把。妈妈也是心安意肯的了。引姐晓得这个消息,道是张郎没趣,打发出外去了。自己着人悄悄东庄姑娘处说了,接了小梅家来。元来小梅在东庄分娩,生下一个儿子,已是三岁了。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觑他母子,只不把家里知道。惟恐张郎晓得,生出别样毒害来,还要等他再长成些,才与父母说破。而今因为气不过引孙做财主,只得去接了他母子来家。
次日来对刘员外道:&ot;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罢,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ot;员外道:&ot;怎么不认?只是不如引孙亲些。&ot;引姐道:&ot;女儿是亲生,怎么倒不如他亲?&ot;员外道:&ot;你须是张家人了,他须是刘家亲人。&ot;引姐道:&ot;便做道是&039;亲&039;,未必就该是他掌把家私!&ot;员外道:&ot;除非再有亲似他的,才夺得他。那里还有?&ot;引姐笑道:&ot;只怕有也不见得。&ot;刘员外与妈蚂也只道女儿忿气说这些话,不在心上。只见女儿走去,叫小梅领了儿子到堂前,对爹妈说道:&ot;这可不是亲似引孙的来了?&ot;员外,妈妈见是小梅,大惊道:&ot;你在那里来?可不道逃走了?&ot;小梅道:&ot;谁逃走?须守着孩儿哩。&ot;员外道:&ot;谁是孩儿?&ot;小梅指着儿子道:&ot;这个不是?&ot;员外又惊又喜道:&ot;这个就是你所生的孩儿?一向怎么说?敢是梦里么?&ot;小梅道:&ot;只问姑娘,便见明白。&ot;员外与妈妈道:&ot;姐姐,快说些个。&ot;引姐道:&ot;父亲不知,听女儿从头细说一遍。当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张郎使嫉妒心肠,要所算小梅。女儿想来,父亲有许大年纪,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绝了父亲之嗣。是女儿与小梅商量,将来寄在东庄姑姑家中分娩,得了这个孩儿。这三年,只在东庄姑姑处抚养。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儿照管他的。还指望再长成些,方才说破。今见父亲认道只有引孙是亲人,故此请了他来家。须不比女儿,可不比引孙还亲些么?&ot;小梅也道:&ot;其实亏了姑娘,若当日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日有这个孩儿!&ot;
刘员外听罢如梦初觉,如醉方醒,心里感激着女儿。小梅又叫儿子不住的叫他&ot;爹爹&ot;,刘员外听得一声,身也麻了。对妈妈道:&ot;元来亲的只是亲,女儿姓刘,到底也还护着刘家,不肯顺从张郎把兄弟坏了。今日有了老生儿,不致绝后,早则不在绝地上安坟了。皆是孝顺女所赐,老夫怎肯知恩不报?如今有个生意:把家私做三分分开:女儿、侄儿、孩儿,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业,和气过日子罢了。&ot;当日叫家人寻了张郎家来,一同引孙及小孩儿拜见了邻舍诸亲,就做了个分家的筵席,尽欢而散。
此后刘妈妈认了真,十分爱惜着孩儿。员外与小梅自不必说,引姐、引孙又各内外保全,张郎虽是嫉妒也用不着,毕竟培养得孩儿成立起来。此是刘员外广施阴德,到底有后;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报。所谓&ot;亲一支热一支&ot;也。有诗为证:
女婿如何有异图?总因财利令亲疏。
若非孝女关疼热,毕竟刘家有后无?
卷三十九乔势天师禳旱魃 秉诚县令召甘霖
诗云:自古有神巫,其术能役鬼。
祸福如烛照,妙解阴阳理。
不独倾公卿,时亦动天子。
岂似后世者,其人总村鄙。
语言甚不伦,偏能惑闾里。
淫祀无虚日,在杀供牲醴。
安得西门豹,投畀邺河水。
话说男巫女觋,自古有之,汉时谓之&ot;下神&ot;,唐世呼为&ot;见鬼人&ot;。尽能役使鬼神,晓得人家祸福休咎,令人趋避,颇有灵验。所以公卿大夫都有信着他的,甚至朝廷宫闱之中有时召用。此皆有个真传授,可以行得去做得来的,不是荒唐。却是世间的事,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无知男女,妄称神鬼,假说阴阳,一些影响没有的,也一般会哄动乡民,做张做势的,从古来就有了。直到如今,真有术的亚觋已失其传,无过是些乡里村夫游嘴老妪,男称太保,女称师娘,假说降神召鬼,哄骗愚人。口里说汉话,便道神道来了。却是脱不得乡气,信口胡柴的,多是不囫囵的官话,杜撰出来的字眼。正经人听了,浑身麻木忍笑不住的;乡里人信是活灵活现的神道,匾匾的信伏,不知天下曾有那不会讲官话的神道么!又还一件可恨处:见人家有病人来求他,他先前只说:救不得!直到拜求恳切了,口里说出许多牛羊猪狗的愿心来,要这家脱衣典当,杀生害命,还恐怕神道不肯救,啼啼哭哭的。及至病已犯拙,烧献无效,再不怨怅他、疑心他,只说不曾尽得心,神道不喜欢,见得如此,越烧献得紧了。不知弄人家费多少钱钞,伤多少性命!不过供得他一时乱话,吃得些、骗得些罢了。律上禁止师巫邪术,其法甚严,也还加他&ot;邪术&ot;二字,要见还成一家说话。而今并那邪不成邪,术不成术,一味胡弄,愚民信伏,习以成风,真是瘤疾不可解,只好做有识之人的笑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