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里抽身出来,回到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这样的时候是非常好的。没有爱,没有怨,没有激动,没有烦恼,可是依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存,感到充实。这样的感觉是非常好的。
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觉。这是这样的一种时候,什么也不想做,包括睡觉。
身不由己地卷进大团圆的旋涡,可我始终像个外人,不能感受别人的激动和热烈。有时自以为超脱,有时又不免感到凄凉。我没有家,没有故乡,没有籍贯。文明把我的保护层一层层地剥了去,然后把一个赤裸裸的我抛在世上。
可是,有了你,我的生命终于在这个世界扎了根。我的病态的悲观从你的健康的欢乐受孕,于是,在我枯萎之前,我还来得及在这世界上结下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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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度
周国平
我信任每一个怀疑自己的人。我怀疑每一个过于自信的人。
当我在一个恶人身上发现一个美德,我就原谅了他的一千件恶行。
当我在一个善人身上发现一个伪善,我决不肯因为他的一千件善行而原谅他的这一个伪善。
我无求于人。求朋友会伤害我的虚荣心,求敌人会伤害我的骄傲。
我不愿使人为难,也不愿自讨没趣。
当我注定要与一个人敌对时,我不怕我的敌手太恶,而怕他太善,使我不能下决心与他交战。
除了平庸,一切都可以忍受。然而,我受不了的只是自己的平庸。至于别人的平庸,只要不冒充为高明,我是乐于原谅的。
当我享受时,我最受不了身边坐着一个苦行僧,因为他使我觉得我的享受有罪,使享受变成了受苦。
我最憎恶的品质,第一是虚伪,第二是庸俗。虚伪是一种冒充高尚的庸俗,因而是自觉的庸俗,我简直要说它是有纲领、成体系的庸俗。单纯的庸俗是消极的,虚伪却是积极的,它富有侵略性。庸俗是小车,惟有推举虚伪为元帅,才能组成一支剿杀优秀灵魂的正规军队。诚然,也不该低估小卒们的游击战的杀伤力。
平时我受不了爱讲废话的人,可是,在某些社交场合,我却把这样的人视为救星。他一开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缄默,不必为自己不善于应酬而惶恐不安了。
在一次长途旅行中,最好是有一位称心的旅伴,其次好是没有旅伴,最坏是有一个不称心的旅伴。
一件事情,即使是我感兴趣的,一旦作为任务规定下来,非做不可,我就会忽然提不起兴趣来。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如果没有某种外部强制,只凭兴趣,也许一件事情也不能做到底。
悲观出哲学家,忧郁出诗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烦恼出什么。
当我们在诗和哲学的天地中悠游和寻求着的时候,偶尔会听见来自尘世的新闻:某某高升了,某某出名了,某某发财了……
你有什么感想?
我的朋友答道:各得其所。
有一种人追求成功,只是为了能居高临下地蔑视成功。
我爱人世的不幸胜过爱天堂的幸福。我爱我的不幸胜过爱他人的幸福。
我不愿用情人脸上的一个微笑换取身后一个世代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