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伏在夜色中的苍茫高山,仿佛地狱门口酣睡的镇兽。无边的静谧,像一张扯天扯地的罗网,慑走了天地间所有的欲念。曲折的山道前方,隐约有磷火闪烁,黑影憧憧,像一群狂欢的鬼魅在飘荡。
柳七舒适宽敞的马车缓缓靠向黑黯的山口,宛如一只孱弱的羔羊,靠近了巨大的兽口。
覃楠兮微倾了身子,靠向窄小的车窗,刚要抬手挑帘,就听对面的柳七阴沉沉的道:“覃小姐,这漆黑天里,纵有再好的眼力,也是看不清山道的。”
覃楠兮伸出的指尖应声而滞,悬凝半空,许久才缓缓收回。她返身端坐了身子,不惧不怒的道:“先生博古通今,自当知道“用人不疑,唯才所宜”?既然先生敢把逸哥哥的性命相托,又何必对我们仁弱之人疑神疑鬼?”
柳七轻哼一声,唇角一勾道:“仁弱?小姐这是在暗讽我不仁?”
“先生多心,所谓仁者,温良、好生、欣然爱人者也,阿素夫先生救死扶伤,舍一己安危不顾,可谓仁也。而所谓弱,不过是指我和小飞都是弱质女流罢了。我们这样的三人,先生又何必心欲用之而又生防?”
对面的柳七闻言,直起身子任那双黝黯如渊的眼神,像是蔓生的藤萝一样,密密覆绕在覃楠兮脸上。他仔细琢磨着她针锋相对的字句,原本勾起的唇角上,忽然荡开一丝奇异的深深笑意,后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道:“伶牙俐齿,竟然还是一点儿都不改。”
“什么?”覃楠兮一惊,侧头追问。
柳七微微一怔,笑意顷刻散尽,云淡风轻的道:“我曾听牧云说,覃小姐伶俐乖觉,今日也算见识了。不让小姐好奇四顾,本是为了小姐好。既然反被当作小人,我不妨把话说明白吧。”
“阿米里山是云泽天险,也是戍北军的密训校场所在,六年前,牧云在山里建了密营,于其中训练亲骑营和亲卫,三年前,我们辟建新营时,发现这山中有铁矿。自那时起,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山中督建矿厂……”
“密训亲卫?私建铁矿?你,你和逸哥哥怎么会……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柳七的话未讲完,覃楠兮已惊的双眼圆睁。她僵直的脖颈后,密密覆上了一层细冷的汗。
柳七丝毫不意外的凝着覃楠兮满眼的惊诧,避开她的问话,反而揶揄起来:“在下如此和盘托出戍北军机密,可还算是对的起你这仁弱之人?这样的欲用而不疑,可算的上小姐所说的仁德?”
覃楠兮惊怔的望着他,无言以对,一旁的小飞和阿素夫也听的心惊肉跳惊。密训亲卫,私建铁矿。任何一条,都足以治司徒逸谋反死罪。
小飞最先回神,扯了扯覃楠兮的衣袖,惊恐低道:“他告诉咱们这些,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她虽生在民间,可也知道按大楚律,私建铁矿是死罪,柳七带他们进山,又告诉他们这样的机密,若他有心在司徒逸伤愈后灭口,他们三人确实是活路无多。
覃楠兮一时心念纷乱,未及回复,对面的柳七却早将二人低语悉数收到耳中,不慌不忙道:“密训的是亲卫,却未必就是牧云自己的护卫。建铁矿也不假,却也未必就是私建。牧云手里有先帝密旨。原本,我们这五六年的筹备,已是弓在弦上,只等周桓狼子野心暴露,戍北军可即刻以勤王之名南下。如若那样,京畿道,内禁卫自可一网而尽。只可惜,可惜!可惜牧云一时糊涂,他的一丝儿女情长,不仅将他自己置诸险境,还让大家的心血白费,更让太子……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小姐你!”说到最后,柳七的切齿之音已清晰可辨,他那黢黑无底的眼洞里,射出一束冰寒的幽光,直抵覃楠兮的心头。
满车中的焦热夏气,被他寒冷的目光一瞥,顷刻凝冰,覃楠兮艰难的避开他的目光,交握着已然冰冷的双手,垂头无语。她知道因为自己的不慎,害司徒逸为新帝周桓囚禁。却不知道,司徒逸的被囚,竟是件令乾坤巨变的事……若不是,有那一封托她之名写的信,若不是司徒逸对她的临别不舍,只怕如今,安坐在乾宁殿金座上的,就不是周桓了,而她的父亲,也就不至于困病府中……
覃楠兮幡然明白,柳七的这番所谓和盘托出,其实无关乎信任,他只是要她知道,她害司徒逸到底有多深。
一念及此,覃楠兮只觉心被刀剜,胸口处巨大强烈的痛楚迫的她攥紧了双眼,黑暗里,却又见司徒琳琅满身血汗的轻轻的走了过来,她凝满血污的手中,一左一右,牵着的,是周身插满羽箭的莫丹和程嬷嬷…。。
“先生……”覃楠兮睁开疲惫的双眼,苍白的唇角微翕,空张着嘴,却再也吐不出一字委屈。
柳七抬头,见了她眼眶中惴惴的泪珠,猛然一怔,迅速别过头去,片刻后,低声劝道:“罢了,覃小姐也无需如此自责。先帝和太子虽则谋划良久,可到底也是成事在天,如今这样的情景,怕也是天命难违。况且,若不是得小姐提醒,我真还猜不到长平亲王的心思,也不能这么顺利的救出牧云。”
小飞见覃楠兮已是泪雨潸然,忙倾身上前,一面轻柔的擦拭着她腮畔的泪,一面不解的盯着柳七。这个冰冷如幽灵的人,他似乎恨极了覃楠兮害他们大计未果,可见了她泪雨婆娑,他却又莫名其妙的出言宽慰起来。这个柳七,时阴时阳,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四人各揣着心思,再无话声,车中一时沉默下来。又行进了许久,才觉身下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只听车外一阵细密脚步声,如风卷枯叶一般急急迫了上来,始终静默如影的黑衣护卫听见脚步声,齐刷刷闪身撤到丈外。
车帘轻撩,就见车外悬起一盏精巧的琉璃风灯,一团昏黄的光晕,怯生生的跳跃在眼前。光晕里传来阿箩软糯的声音:“先生,将军醒来许久了,正等着先生呢!”
柳七听闻微微颔首,扬手一挥,对覃楠兮略做了个请势,便自顾自起身,扶住阿箩上来搀扶的手臂,下车去了。
覃楠兮跟在他身后下车,小飞紧跟在她身后,仗义又兼体贴的挽紧她的手臂。覃楠兮会意,抬眼感激的笑望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忧。虽然柳七待她们十分疏离,可多少还算客气。人以群聚,司徒逸和柳七志同道合,以司徒逸的为人,可推知他的知己友僚柳七,定也不是过河拆桥的宵小之徒。他只不过是深恨司徒逸耽于儿女私情,害得他们大计未筹罢了。
阿素夫站在几人身后,好奇得四下张望着,他的身边,依旧有两个高大的侍卫一左一右的押护着。
三人跟在柳七和阿箩身后,随着昏暗跳跃的风灯牵引,向一条山石凿建的小路深处去,曲折行了约莫半盏茶功夫,迎面又绕过一道石壁,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不远处,三五点光晕透过棱窗暖暖的投了过来,耳梢上,却是山坳里的风啸啸扫过,纵使是六月酷暑,深山宿夜,仍然十分清凉。
小飞缩了缩脖子,探头看了看不足三丈外的绝壁深渊,扶着覃楠兮的手指几乎嵌入她的臂肉中。
覃楠兮放眼四下打量了许久,才隐约看清。眼前的,是一处山坳空地上建起的小小院落。小院依仗地势约呈凹形,背靠山石绝壁,面临万丈深渊,只有一条细窄的石路可通里外。重伤在身的司徒逸,隐在苍茫百里的阿米里山脉之中,又在这样的绝密的所在养伤,确实是眼下最上乘之选。
“小姐,将军有请。”阿箩轻柔柔的声音唤覃楠兮回神,不知何时,她已放下了风灯,施然拜在覃楠兮身前,奉命相请。
覃楠兮闻言,单薄的身子倏忽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枯叶迎风,那即将离枝的悲凉,已无以遏制。那颗一路疲惫警觉的心上,忽然就缠绕布满了柔韧的荆条,越束越紧,越紧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