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徘徊不散的血腥气,令覃楠兮惊惶不安。连日来,她足不敢出户,只得借助空灵的梵音平伏着自己起伏惶恐的心绪,亦替那些陨丧在刀锋下的无辜性灵超度。
多年前,她曾问过养母云贞,为何要日日默经,无穷无尽?云贞抚着她柔黄的头发,慈笑道:“只因心有所求,而希望却邈远。只好借梵音为渡,期翼拔身苦难。”
彼时,她尚年幼,还不懂“心有所求,而希望邈远”的无奈和悲凉。如今,冲天的血腥,泼洒在眼前心间。她逐渐明白,身为自己的无奈。当她明明白白的知道,心底里那香雪花海的无忧岁月,永远只能是个念想的时候,她终于体会了云贞当初的悲凉。
心念和路,终究是悖离了。
然而,心底再多的遗憾和无奈,在听说了司徒逸回到关城的那一刻,依旧消散的无形无迹。
阿萝奉命来请她的话还未说完,覃楠兮的捏着笔的手指已应声而动,饱满的笔尖擎不住浓墨,啪嗒一声,滴下一滴黢黑的墨迹,顷刻洇湿了工整的字迹。满篇的心静,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阿萝望着她无法掩饰的欣喜,莞尔一笑,旋身紧紧攀住了她道:“先生让我转告小姐,长平亲王同将军一道入关,现也在堂上。”
覃楠兮闻言,心莫名一沉,欣然的眸色中顷刻泛起重重的迷雾。轻快的脚步也缓了许多。
长平亲王敢前来,想必已有十足的把握,能保证自己的安全,甚至他已有把握能驾驭得住司徒逸。而司徒逸,他曾分兵三路,其中一支得令,要自后方攻袭北狄大军的粮草营。按他的安排,夺得关城之后,他应当会正面迎战乌达。而此时,他将长平亲王请到关城,无疑是要将退敌军功拱手让与长平亲王。
“长平亲王也来了?”覃楠兮想再次确认。
阿萝只默笑着点点头,上前扶住她,缓缓出门,向守备府的正堂而去。
守备府并不阔大,寻常的二进格局。出了月门,就见一道拙朴的青石板路直引着两人向正堂去。
堂外,两列持戈带甲的兵士挺身而立,他们手中的缨枪,齐整的林立在半空。寒光闪烁的枪尖,直指苍穹,似乎是一道强悍而无声的命令,操纵着穹顶处的风云流变。
覃楠兮屏住了呼吸,徒劳的阻止着空气中的腥气侵入心怀,垂目避开悍戾的枪尖,压住心头翻涌的感慨疑惑,提起裙角款款入堂。
抬眼一望,但见上首端坐的,正是长平亲王。虽然只是在韶平八年的王府百花宴上远远见过他一次,可他空谷幽兰般的清雅,和那通身的谦和华贵,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覃楠兮远远望着印象中儒雅无双的长平亲王,却见今日他身上是一袭牙白的宋锦箭袖骑射服。然而着了骑射戎装,竟也仿佛是芝兰入了玉盆,说不出的天衣无缝。甚至连他轻盈优雅的眉宇间,竟也淡淡萦绕着几分英姿。果然是个人物,柔可水般无骨,硬可坚冷如冰。
正看的出神,就听到耳畔一阵沉稳的脚步逼近。回头,正正迎住的,恰是那惦念了许久的温暖目光。顷刻便恍如身沐暖阳,覃楠兮不觉灿然而笑。
司徒逸也唇角深扬。两人相对无言,却有眸底的千言万语,在两人间悄然流转。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到覃小姐。”淡淡蕴涵笑意的声音从堂上飘来,长平亲王率先开口向覃楠兮道。
覃楠兮一怔,慌忙回头,正正迎住长平亲王的双眼。只见那双澹然深邃的漆黑眸底,有一丝意外和震惊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却也敛藏的干净无迹,唇角恬淡恰当的笑意里,满满是礼贤下士的气度。
慌忙迎着长平亲王跪拜而下,覃楠兮端端正正道:“臣女覃楠兮叩见殿下。”
高高在上的长平亲王,轻轻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抬手虚应,亲和无比的道:“起来吧,这兵慌马乱的地方,覃小姐无需多礼。前些日子,本王还听说小姐在若水庵中染上了麻风症,真是十分慨叹惋惜呢。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到小姐。见小姐安然无虞,本王实在欣慰至极。”覃楠兮跪地微愕,随即明白过来,所谓麻风症,不过是司徒翀杜撰的而已。他编造这样一个谎言,再买通入庵遏疫的内院医师,只是为掩护她随司徒逸出走的事而已。他真的守口如瓶,这不仅仅是成全了她的儿女情长,更是成全了司徒逸的大计。若当初司徒翀走漏了一丝消息,司徒逸的行踪泄漏,今日的格局恐怕就全不是眼前的状况了。
正不知如何回答,覃楠兮就觉身子被司徒逸挽起,只听他轻松笑道:“多谢王爷关怀。当时事态紧迫,楠兮又身负先生嘱托,不得以为之。她一个女孩儿,这样的纷乱里,能平安回到我身边,也是十分不易呢。”
司徒逸的话虽说的恭谦有礼,可内容却是避轻就重。他绕开自己冒险去若水庵带她离开的事实,谎称她是身负父命冒险来寻他。这样说,第一是不提起司徒翀与这件事的关联,第二则是明确的展示了覃子安与他之间一直息息相关的“事实”。
覃子安虽苍老病重,可他三朝元老,百官之首的地位,和士子领袖的清名,在朝野上仍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新帝周桓错就错在不该一力依赖世家势力。他顺应萧国舅之愿,架空了覃子安,萧府权势是更加滔天了,可作为帝王的周桓,却失了天下白衣士子之心不说,甚至连朝上众多出自覃子安门下的文臣忠心都一并抛却了。
覃楠兮心念纷纷,垂落的目光扫过身边司徒逸,方才见到他时那满心的欢愉也渐渐冷却。
他将她请到堂上,是想让长平亲王亲眼看到,他司徒逸,一直是覃子安心爱的学生,是覃子安心仪的佳婿人选。纵然他将不日之后的退敌之功拱手相让,纵然长平亲王有一天会取周桓而代之。那他日,龙坐上的长平王周聃,也必须权衡权衡,司徒逸这个文武兼备的定鼎功臣,他要如何摆设才好。
长平亲王淡雅的眸底里隐约泛起清浅的雪色,刀刃般的冷冽,却在投向司徒逸的眉心时,悄然化散无迹。
静静望着面前双双立着的司徒逸和覃楠兮,长平亲王眼中,已只剩下真诚的疼惜爱护和刻意的成全:“将军和覃小姐,果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可惜,多事之秋,二位屡屡错失佳期,先皇的赐婚竟拖至今日都未能行仪。若将军和小姐不弃,待眼下这场纷争平息,本王亲自为将军和小姐主婚。”
司徒逸听罢,满蕴笑意的唇角不假思索的又深了几分,身侧的手一探,便轻轻握牢了覃楠兮的手。他牵着她拜下身,道:“多谢殿下成全!司徒逸感激不尽。”
覃楠兮木然被他牵引着拜身下去,周身沁满了寒意。唯有被他紧握在掌心里的左手,能体会到他手心处绵绵不绝的温暖。
长平亲王亲自下来,俯身扶二人起身。司徒逸和长平王之间点到即止的客套,看在覃楠兮眼中,十分分明。他们都不说,可他们都明白,这是未来君臣之间的约定。
恍然之间,覃楠兮觉得身边的司徒逸有一丝陌生,他依旧温暖的笑意和疼溺的眼神,似乎有一些她从意识到的深沉。
放开覃楠兮的手,司徒逸转身对堂外命道:“传令,把那个伪宣旨使带上来。”
门口处,一声嘹亮的唱诺应令而下。覃楠兮回头望着空洞的门口,等待着那个御前得意了不多时候的内监首领,禁军中尉,“伪宣旨使”余向恩被带上来。她甚至好奇起来,这个工具,司徒逸等了这么久,他到底要如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