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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殿斗二(第1页)

这九株金龙支撑、碧蓝藻井覆顶的恢宏乾宁殿,阿素夫是早已熟悉的。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是复命上朝,而是“死而复生”,且又身涉构陷前太子的重案之中。论理,天威之下,他一个罪人应当惶惑难安才对。可是,这个阿素夫却仿佛事不关己,一步一踮,脚步轻松自在的拾阶上殿。反将一对儿戎装禁卫甩在身后两尺之外,像是在替他护驾一般。

“阿素夫!”金殿上,隆庆帝的声音带着深重的怒意。

“参见陛下!”阿素夫大声道,却并未行跪礼,只按中原礼数躬身深揖。随即他起身抬头,微侧的目光却对身边不远处的司徒逸含笑致意。

阿素夫在朝中多年,虽无深交,可也有相熟。那些熟悉他的官员都清楚,阿素夫是个奇人,纵在朝堂多年,也全然未受中庸官道影响。他的喜恶好憎,总是明明白白的映在那双碧蓝的眸子里。

看他今日神情,众人心知肚明。这个先帝晏驾当时就在现场的御医,根本不承认隆庆帝的地位,而他对司徒逸却有诚服之心。

窃窃议论又如蝇鸣四起。

隆庆帝的神色愈发难看,心潮汹涌。方才的一幕,足见禁卫军中早有司徒逸的人。而此时,金殿之上,百官面前,又不能强行带阿素夫和余向恩下去。然而,细想余向恩所说证词之中,竟然一句都没有提及杀前太子一事中,亦有他的“圣意”。余向恩巧妙的回避这些,难道是长平亲王和司徒逸的授意?而他们为什么要“保护”自己?

隆庆帝正深陷迷雾,却见司徒逸上前一步,遥对金座略略欠身,随即转向阿素夫道:“既然先生已平安回到殿上。还请先生将所知、所见、所闻尽数说来。”

阿素夫雪白的牙齿灿然亮出,扬唇对司徒逸道:“好,阿素夫遵命!”

“韶平三年的春天,我随商队来到大楚。我除了看病没有别的本事,只好在朋友家里开了个小医铺,后来我的小医铺就在西市有了些名声。

韶平三年冬天,有个叫萧德贤的来请我出诊。我跟他到了萧府。才知道那个萧大人是国舅大人。萧大人待我很好,让我替几个人家人看病。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像萧德贤说的那样病重。那一天我回到药铺,我的朋友就说什么也不肯再收留我了。我没有办法,只好跟萧德贤回到萧家的一座别院中。

萧国舅待我非常好,后来还将我推荐到太医署,我只是番人,能登堂入室,全拜萧大人所赐。我很感激他。他说,若要感激他,就告诉他圣上的病情,和,和按他的意思配些药,让圣上慢慢中毒,还要保证其他验药的太医验不出问题。”阿素夫侃侃说道,仿佛他所说的话,只是午膳多了道青菜一般轻松无碍。

然而,殿中已经沸腾,一班曾深得先帝青睐的武将个个怒目眦裂,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将萧崧撕裂,而几个年迈的文臣则泪眼浑浊,摇摇欲坠的捂住心口,不住的哀号“先皇啊~,先皇~”。

司徒逸回身望了片刻,高声道:“萧崧指示先生给先皇喂毒,是如何躲过太医署及内监的验查的?”

阿素夫抿了抿嘴角道:“这个不难,圣上为求心安身健,总是吃太多药。我只要利用太医署的方子,找到药性相克的雪域草药,再说服圣上服下就好。草药本来无毒,只是和圣上所服的其他药,药性相克而已。太医署里的人虽然都是名医,可他们对雪域草药的药性却不熟悉,加上我用的剂量十分谨慎,所以,他们根本察觉不了。”

阿素夫话音略顿了顿,身后的沸议嗡嗡之中,忽然就冲出一个红衣官员。那人箭步飞到阿素夫身前,揪住他的衣襟,抬手就打,嘴里还不住哀号才:“你个没心没肺的胡番,萧崧对你有恩,圣上对你岂无恩德,你!你竟助纣为虐,毒杀先皇!”

司徒逸眼疾手快,跨步上前,抬手格住那对准了阿素夫太阳穴砸下的冷硬笏板。侧身将阿素夫护在身后,厉道:“大人稍安勿躁!众位大人悲恸愤慨,情有可原。可这阿素夫也只是个听令行事的卒子罢了,他能死里逃生,殿上指证十分不易。且眼下,此案首恶未除,从罪者行迹亦尚未显露。大人这样为难他,难道是要替恶人灭口不成?”

司徒逸的声色俱厉之下,那红衣官员眼神闪躲,悄然隐回列位中。

切切咬牙片刻,司徒逸不得不高声询问阿素夫:“既然你承认先皇所中之毒是你受命所为,那么,你为何诬指清虚道长的丹药中有毒?”

阿素夫停下整理凌乱衣襟的手,镇定了片刻,答道:“不是我要诬指,是萧贵太妃和萧大人几次三番的要我这么说的!若我不照做,他就要告发我给先皇下毒的事!”

司徒逸紧追不放:“萧贵太妃当时应该还是贵妃,身为皇妃,为何要谋害圣上?”

阿素夫吞了口气,很不理解司徒逸竟然连这个都想不明白,摆出一副耐心解释的样子,慢慢说起来:“这个很容易理解啊!韶平六年选秀,后宫里添了许多年轻佳丽。虽然圣上依然很宠爱贵妃,可是,毕竟与之前不同了!而且,皇帝的身体日渐衰弱。这样情况下,或许,贵妃娘娘会觉做贵太妃要比做贵妃更安心些?还有,萧娘娘凡事喜欢和萧大人商量,而萧大人和皇太子向来不合,萧大人曾经和一位大人透露过,很担心殿下成了皇帝,他的下场会凄凉。”

阿素夫是游离在宫廷边缘的胡人,他看到实情,却又不会像汉人一样,对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暗心思讳莫如深。金殿之上,他竹筒倒豆一般劈里啪啦讲了出来,句句实情。

可怜殿上一部分官员,被他这些话骇到躲无可躲,只能疾言厉色的咒骂萧崧,以逃避萧党之嫌疑。而另一些骑墙观望的,更是痛心疾首。司徒逸出忽众人意料,将这个阿素夫带到堂上,说出这样一番话,生生将萧家在朝堂上的最后一点点助力碾断。

从今后剩下的,便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已不需要他再用力,参奏萧氏的奏折,自然会雪片般飞向御史台。

满殿文武官员,那多数不知情的,都神情恍然,心痛哀伤。萧崧死党们则神情紧张,语声激烈,恨不能立时手刃了萧崧,以示自己的清白干净,而那些原本骑墙的,此时最有看头,他们面上时而哀伤到难以自胜,时而又愤怒到不可遏制。

隆庆帝自高高的宝座上,冷眼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这一幕。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司徒逸一直在安安静静的看着他。那双琥珀般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森冷杀气,和透骨的恨意。

渗透禁卫军,抓住余向恩,扣下阿素夫,斩掉他登基称帝的靠山萧崧,司徒逸和长平分明是冲他而来的,可他们为何授意余向恩和阿素夫,始终回避了萧崧的所有计谋中,都有他这个当初的昌宁郡王的参与这个事实?

隆庆帝眯着眼,细细看着司徒逸。

阶下仰首正与他对望的司徒逸,亦不掩饰,身形一挺,大声道:“司徒一门,两代深受皇恩。臣身为大楚振远将军,实不敢尸位素餐,辜负重托。所幸,此次天佑大楚,敌寇虽强,却终究不敌大楚国威。能指挥此战,实为臣之大幸,更幸者,则是于屠灭北狄王子赫洛先锋营时,救下了先光烈伯遗子李勖。”

司徒逸说到此处,刻意停顿。殿上众人听他开口,又不知会说出什么,早各个惊在原地,凝神细听。只有高坐的隆庆帝,细长的眉眼不时跳闪着刻毒怨恨的光,一张瘦长的脸庞,笼罩在金座光晕中,透出大势已去的青白哀凉。

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初秘密勾连乌达,借乌达的兵势,弹压住朝中对废黜嫡长,另立他为储君的非议。可今天,同样是勾连乌达一事,成为了司徒逸手中最重的砝码。隆庆帝忽然明白,这已经不是对局,他已输了全局,他的生死,都掌握在了司徒逸和长平王的一念之间了。

虚眯了眼,隆庆帝沉吟了许久,才道:“光烈伯李氏,因罪削爵,罪臣遗子,身在敌帐,自是他投敌叛国,还有何颜面称为忠良之后?”

司徒逸了然一笑,对道:“嗣光烈伯李威一门,无辜受人构陷,李勖身为幼子,且无官爵,被流配北地。后来被乌达俘虏,因他学识渊博,得乌达赏识,在他帐下侍奉。李勖将门之后,纵遭构陷,亦不忘忠君之念,身在狄营,心属大楚。”

隆庆帝冷冷一笑,暗忖自己原来还小看了司徒逸的意图,他不单要扳倒萧崧,将自己拉下皇位,他甚至连自己的弟弟司徒鲲也没打算放过。朝堂之上,所有曾经为了一己之私,一党之私而掀起过风浪的人,都是他的目标!

李勖这事,一杆子打下去,当年先帝遇刺案中无辜被冤的众臣们都会乘机雪冤。而那些人,多数是一心扶持前太子的人,也多是覃子安的知交好友和心爱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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