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阖眸沉睡的面容仍英俊得撼人心魄,他青丝披散,杂在里头的几束白发格外打眼,想来若非接连耗损大半真气,绝不至于一夕间便鬓染华发。
叶千琅视线又往下游走,寇边城全身未着寸缕,壮美胸廓上汗珠滚落,看似岩石一般坚密,仿佛能清楚感知里头心器跳动,一声一声,沉重激昂如阵前鼓点。
不禁伸手摸了一摸,里头竟无半分动静,若不是大红莲花经的内功已臻入&ldo;无我相、无人相&rdo;之境界,便是这人根本没有心。
原是诸脉俱废死生旦夕,这合修之后竟觉脉息畅通,连心口的伤痛也缓解不少,叶千琅自榻上起身,拾取扔在地上的几件衣衫‐‐
一只荧蓝色的小东西突地掉在地上,正是姐姐留下的耳坠子。
叶千琅看了那耳坠子片刻,便将它拾起,重又戴回左耳,披上长袍出了门。
第二十四章
自屋中出来,夜已极深了,叶千琅并不急于找寻出路,反倒慢慢踱步于月色下的狼角湖边,望着湖面上云烟弥漫,大丛大丛的冰茶毗邻盛开,有的植株低矮,有的参耸入天,反正是枝格相交,香气氤氲,极为热闹。
不禁心中冷笑,那人竟能在荒蛮大漠中寻着这么一处有水有花的地方,还真有逆天的心思。
想起以前王安嗜好牡丹,也是珠围翠绕一府招展,他倒从不曾伫在花前观赏,也不是不喜赏花,只嫌牡丹过于富丽,倒是这些难得一见的冰茶,不若牡丹富贵无格,不若山茶浓烈逼人,真若姑射仙子一般冰姿玉洁,绝非人间俗品。
那人虽满嘴谎话,独这一句还算真挚,冰茶确是奇花,也确实很美。
静静赏了片刻这万丛花树如银似雪的人间奇景,忽地一阵夜风吹过,晃了晃空荡荡的右臂衣袖,叶千琅伸手摸了摸断臂处,又感胸口隐隐腾起一股寒意。
也知自己伤重好不了那么快,方才与寇边城合体双修,恰如饮了一剂重药,又引药力入奇经八脉之间,只是待这药劲过去,必然又是一阵入骨的剧痛。
&ldo;阿持,我不明白,爷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他?又为何要将他带回来,耗损内息救他性命?&rdo;
虽重伤未愈,耳目依旧灵敏,叶千琅远远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忙闪身匿于树后,皱着眉头细细一辨,说话之人应是桃夭不错。
一双丽人渐渐走近,正停在距他不过丈远的地方,听那黑裳的子持道:&ldo;阿桃这醋呷得没道理,爷不是稀罕他的命,爷是稀罕他的身子,只不过爷也不会稀罕太久,脉息纯为阴寒之人可不止他一个,行香苑里就有那么些个鼎炉呢。&rdo;
&ldo;可我总觉得,爷待那姓叶的,始终与待别人是不同的……&rdo;
&ldo;大红莲华经何其生猛霸道,练功之人稍出差池即会经脉俱断而亡,也是近一两年来爷的功力日渐入化,才免受了鼎汤镬釜之苦,想十年前我初识爷的时候未满十四,爷以我为鼎炉练罢大红莲华经后,便将我轻轻放平于榻上,客客气气对我说了一声&lso;对不住&rso;……我仍记得当时他说,既是对不住你这黄毛未脱的小丫头,也对不住那将门之后贺雪雎……&rdo;子持伸手捏住桃夭一双纤葱也似的手指,将它们一根一根掰开交握,揉进怀里,不似姐姐待妹妹,倒像情儿对着情儿,停顿片刻才道,&ldo;我倒觉得爷待那鹿临川才是不同的,不舍得欺,不舍得碰,你且想一想,爷待叶千琅何时这般珍惜温存,倘若爷真喜欢他,又怎会狠下心来断他一臂,不留余力刺他一刀?&rdo;
暗处的叶千琅不动声色仔细聆听,又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胸前那处可怖伤口,周身寒意莫名又重了些,这要命的地方倒无一分痛楚。
似那一丝缘已灭,一段情已止,也摸不着里头方寸软肉跳或不跳,真真止水一般。
&ldo;可阿持难道没想过,倘使爷是真喜欢叶千琅,却又是真心实意想要杀他,&rdo;桃夭突地打了个哆嗦道,&ldo;我也知爷心存大计,素来心思周全,喜怒不形于色,可这样的人难道不可怕吗?&rdo;
&ldo;阿桃,&rdo;这丫头缺心少肝是惯了的,哪里想过这些有的没的,子持瞧她半晌,疑道,&ldo;你近来……可是碰上了什么人?&rdo;
&ldo;真是白日撞鬼的碰上一个,那姓罗的完全疯啦!&rdo;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语,桃夭忙瞠圆了一双杏子眼,摆手辩道,&ldo;自那魏太师打京里来了,锦衣卫倒都被撵了回去,就那一个官无二两的千户死活非留下不可,他不信那位叶大人已经死了,成天在街上逮人就抓着问,上回我买胭脂碰巧撞见了他,他牵着一匹与他一般嶙峋的瘦马随了我几十里路,吃了我几十个巴掌,脸都破皮出血了也不还手,就红着眼睛不断问一句话&lso;求姑娘明示,我家大人现下人在何处&rso;……你说他,痴不痴?傻不傻?&rdo;
&ldo;我看你是那一夜与他肌肤相亲,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了。&rdo;这冰雪美人语气虽是嗔怪,目中却尽是怜惜之意,&ldo;阿桃,你别一时心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他又不知那夜与他合欢的人是你,你骗他说是个村汉,他自己却只当是黄粱一梦,梦里是与他的好大人卿卿我我呢。&rdo;
&ldo;呸!哪个瞎了眼的会对那个丑八怪动了心思!我只不过……只不过难得碰上一个这么傻的……&rdo;桃夭忿忿折下一朵冰茶,将那花瓣碾得稀碎,沾得满手清香汁液,又偎着子持走远,&ldo;阿持,我仍盼着与你、与爷相亲相慕,止我们三个相守不分……&rdo;
叶千琅一字不落地听她们说完,只待那一双情谊古怪的女子离去良久,方才又自树后出来。
再不赏这不当赏的冰茶,寻去子持口中的行香苑,见屋中都是些容貌姣好的年轻男子,只是显是阳元不足,一个个瞧着柳腰楚楚,亏弱不堪,说了半天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琐碎话,无非都是如何谄媚取宠那个响马子,真似了几分三宫六院攫夺帝宠。
叶千琅悄无声息地在外头听了半晌,忽地抬袖出手,以一注暗劲破纸窗而入,灭了屋内一排烛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