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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第1页）

殿试的卷子，夹宣糊裱，十分讲究，称为&ldo;大卷子&rdo;。写&ldo;大卷子&rdo;有许多讲究，第一是字体，柳骨颜肉，富丽堂皇，概用正体，不许有&ldo;帖写&rdo;，名为&ldo;馆阁体&rdo;。第二是行款，每行几字，平整匀贴，讲究横看竖看，皆整齐如畦。抬头更要紧，单抬、双抬、三抬都有定规。单抬误作双抬，还不太要紧；双抬误作单抬，便是失敬，有得处分的可能。第三是调墨浆，名士爱用淡墨，殿试正好相反，要用浓墨；可是墨太浓了，黏滞不化，放不开笔。调墨浆的学问就在这里：既要浓，又要不黏不滞，能得流丽之美。

洪钧的原籍徽州，是出墨的地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的制墨名家，程君房、方于鲁、曹素功都是徽州人。流风所被，耳儒目染，徽州的读书人都讲究用墨。洪钧于此道亦曾下过功夫，如今是用得上了；以亲手调制出来的墨浆写大卷子，得心应手，十分惬意。写出来的字，&ldo;黑大光圆&rdo;四字俱全，真个漂亮之至。

他这样刻苦用功，蔼如当然也很高兴，往往午前就来跟洪钧作伴。到黄昏方始辞去。因为如此，洪钧很容易做到蔼如的叮咛，足迹不上望海阁。但五月十三那天是例外。

※　　　　　　　※　　　　　　　　※这天是万、张、洪结义之日，一大早在万家会齐，相偕到关帝庙拈香磕头。然后又回万家&ldo;换帖&rdo;见礼，中午小酌，算是&ldo;家宴&rdo;。晚上&ldo;三兄弟&rdo;联名具柬，在望海阁宴客，筵开五桌，场面相当热闹。

这天的局面，与平常吃花酒不同，而且五桌客人，已将望海阁塞满，再容不下花花草草，所以摒绝笙歌，只尚清谈。

酒到半酣，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万士弘的一位同乡谭平。刚从上海到烟台，轮船一到，直投万家，听说望海阁有此盛会，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赶了来凑热闹。

&ldo;靖庵兄，&rdo;张仲襄问道：&ldo;可有什么江南的新闻？&rdo;

&ldo;有，有！多得很，而且还有好消息。各位请先干一杯，再听我说。&rdo;

说着，谭平首先一饮而尽，还照了照杯，是有什么值得浮一大白的新闻要谈的神气，座客便都举杯侧耳，目光专注在他脸上了。

&ldo;元凶巨憝遭天谴了！&rdo;谭平加强了语气说：&ldo;确确实实的消息，四月甘七那天，洪秀全服毒自尽，一命呜呼！&rdo;

&ldo;这，&rdo;张仲襄欣然说道：&ldo;真值得干一杯。&rdo;

&ldo;这一来，&rdo;洪钧问道：&ldo;蛇无头而不行。金陵城内不就要大乱了？&rdo;

&ldo;这倒没有听说，只知道李秀成心还不死，扶保他的&lso;幼主登基&rso;，还想负隅顽抗，亦徒见其自不量力而已。&rdo;

&ldo;李少荃呢？&rdo;张仲襄也问，&ldo;常州不是在四月初就克复了？要说整顿休息，有一个月下来，也尽够了，应该进兵了吧！&rdo;

&ldo;再多些日子，他也不会进兵。&rdo;

&ldo;为什么呢？&rdo;

&ldo;为的是报答师门。&rdo;谭平答道：&ldo;曾中堂倒真是肯顾大局的人，他那位老弟曾九帅的想法不同；眼看九转丹成，功德要圆满了，岂肯让旁人来分功。李少荃看透了这一层，爱屋及乌，有意顿兵不进，好让曾九独成大功。&rdo;

不过话虽如此，谭平依旧持乐观的态度。最明白的证据是，倘或&ldo;太平天国&rdo;的局势仍有可为，洪秀全便不会自裁。

就这样一直到终席，话题始终不离江南的近况。因而将洪钧积压已久的乡思勾了起来，酒闹人散，犹自未已。蔼如看在眼里，不免关切，找个机会悄悄问道：&ldo;你好像心事重重似地，到底什么事不快活？&rdo;

正在开销花酒账目的张仲襄，耳朵尖听到了，随即接口：&ldo;是啊！文卿，我也觉得你忽忽若有所失。是怎么回事？&rdo;

&ldo;没事，没事！是忽然想家。&rdo;

&ldo;那也好办。&rdo;躺在烟榻上的万士弘说：&ldo;你就请假回去一趟，看看老伯母。&rdo;

洪钧默然。心里在想，回去一趟也不容易；来回盘缠之外，总要办些土产，分送亲友；家里更得丢下些钱，没有两三百银子动不了身。

&ldo;文卿，&rdo;万士弘忽然对这件事很起劲了，招招手说：&ldo;你也来躺躺，我替你筹划。&rdo;

于是洪钧便隔着烟盘，躺在万士弘对面。口中不言，心中自问：看他的意思，预备帮忙，如果致送旅费，应该不应该接受。

盘算未定，万士弘又开口了，&ldo;文卿，&rdo;他说：&ldo;你会不会打算盘？&rdo;

卖酒人家的子弟，何能不会？洪钧点点头说：&ldo;会打。不过不熟练。&rdo;

&ldo;不熟练不要紧。&rdo;万士弘说：&ldo;是这么回事，前年冬天我在上海，有个同乡开的茶号，生意不好，周转不灵，跟我借钱，我借了他一千银子。当时是这样说的，倘然生意仍旧没有起色，这一千银子就算我的股本，蚀在里头，无须再还；生意好了，随时还我，不必计息。这件事，我做过也就丢开了。哪晓得前几天我那同乡来信，说近来茶市畅旺，生意很好做。我的一千银子，仍算股本，已有盈余，约我去结账。我哪里抽得出功夫。如果专请一位朋友去，一共干把银子的事，也太显得小题大作了！现在正好，你回苏州就拜托你顺便料理一下。你看如何？&rdo;

&ldo;这不用问得。大哥的事，当然我去办。不过‐　&rdo;

&ldo;我知道。&rdo;万士弘不容他说出口，&ldo;你不必费心，只管去请假好了。请准了假，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告诉我一声，一切都是我替你办。&rdo;

有这一句话，就算回去得成了。接受不接受他的好意，洪钧当然也不必再考虑；替他办事，花他的盘缠，天经地义，受之无愧。因而点点头说：&ldo;假是一定请得准的。只是这里还有些琐碎杂务要料理，总得出月才能动身。&rdo;

&ldo;出月就是六月。&rdo;坐在床前方凳上的蔼如说：&ldo;天气太热，路上太苦，不如早走！&rdo;说着，向上一探手，将挂在床栏上的皇历摘了下来，翻了翻说：&ldo;十九是&lso;出行&rso;的好日子，过了这天就要到月底了。&rdo;

万士弘与张仲襄亦赞成蔼如的主意，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到了第二天，万士弘亲自来访，带来二百两银子和一封信。又说，两天之后有一条英国的货船从天津来，停泊一昼夜，直航上海。如果洪钧愿意坐这条船，可以得到许多便利。船上的管事是他的好朋友，一定会尽心照应。

这样费心费力地安排，即便是同胞手足的友爱，亦不过如此。洪钧感激之下，自然唯命是从。

&ldo;这封信我没有封口，你不妨看一看。&rdo;万士弘又说，&ldo;那一千两银子，在我等于白捡来的；怎么处分，托你看情形办。或者提出来，或者仍旧存在那里。不过，你不必替我争利息。&rdo;

&ldo;当然！&rdo;洪钧答说：&ldo;我们虽是兄弟，人家到底也是大哥的老朋友。我不能不知道分寸。&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