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蓝双瞳是纯粹的,可惜她眼前尽是黑幕,没有一人、连本身也不曾存在过。周围实在太安静了,风声不知何时停息,失去光明的街道上仿佛只有她孤自站立着,形成被围墙封闭的世界。在这里,十八岁粉发少女呼吸着被水汽沾得沉重的空气,肺部不如一架破旧的鼓风机;心脏肯定也出现了问题,缺乏足够的动力来驱使这生锈的机器使其继续运转,哪怕它跳动的节奏愈来愈快。
然后,那人来到了她的世界里,把她带回那最真实最熟悉的世界。
“放慢呼吸节奏,不要紧张,我还在这里!”充满焦虑却不乏冷静的呼喊出自斯人口中,不再压抑、不再伪造得男女莫辨。
安洁莉娜才惊觉,这名男扮女装的少女的年龄其实比她想象的要年轻得多。
“握住我的手,它就在你面前!”
感受着身后并不宽阔但是有力且值得信赖的臂腕,涓涓温暖涌入,促使她的灵魂迅速从迷惘绝望的阴影里走出。大滴的汗珠砸落坠地,打湿了安洁莉娜的眉毛、脸颊、嘴唇,她终于勉强抽出手来,抖动着试探伸去,随即被另一只少女的手掌牢牢攥住。
盲眼少女的呼吸频率没有消减。将白裙少女柔弱的身躯拥入怀中,海伦娜眉头深皱,额角沁汗——她可以感受得到,安洁莉娜的身躯在不安挣扎着,四肢冰冷但胸口发热,汗水粘连了两人的衣物;手握得极紧,像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几近抠皮沁血。这种痛苦通过海伦娜与之相握的手掌传达到她的心头,令她咬牙切齿。
凭借多年前从那位老师习得的医学经验,海伦娜看得出来,粉发少女不仅丧失了视觉,连身体也到达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本该是个短命的女孩,她这些年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呢?闭门不出的禁闭,服用大量的药物,想必更有昏天黑地的煎熬。
现在,她该如何医治她呢?只第二次来到瓦蒂斯的海伦娜对此地街巷无甚了解,启图抱起这衰弱极危的盲眼女孩到附近的药剂店去已是没有意义的举动、徒劳无益浪费时间。荒凉无人的入夜街道上拦下一辆马车或向过路人询问,它们变成了渺茫的希望,当然她更不可能鲁莽地在这茫茫大雾中搜寻光明神教的标志性十字尖塔,从而导致身份被教会职员察觉、陷入险境,即使只有教堂才会驻扎着正规的医师为伤者提供治疗。
海伦娜啊海伦娜,你已不是圣骑士抑或暗杀者了,你不过是一名无法再握剑、连右手都不能自如行动的平凡少女。你保有足以防身的武力作为过去的证明,却再不能使用任何魔法:无论以破坏还是拯救为目的。
——现在的你能做什么呢?
她扪心自问,岂料尚未得到答复的身体已然快速行动起来,扶着这病入膏肓的女孩靠上墙壁,同时不忘扯下自己身上所披的黑色斗篷垫在安洁莉娜的背后、以防止受寒。
清冷湿气渗入衣衫,黑发披散的少女原形毕露,海伦娜对此选择的是不管不顾。暗红瞳孔凝缩,她只专注地盯着盲眼女孩剧烈起伏的心口,兀自抬起被雪白蕾丝袖管包裹的纤长手掌,复又中止、徘徊不进。
她应该救她吗?她不应该,因为这会导致机能的受损。按照等价交换的原则,魔法本就对自身有所损耗,何况两年前教皇施加在她手臂上的封印不但抑制了她的体能,更增添了反噬的效果。假若现在使用魔法,必然事半功倍。
但事已至此,她更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一条脆弱生命的挣扎无助,哪怕从她与伊人相见到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除个简单的名字、简单的总督千金身份以外,她连伊人究竟具有怎样面目和心意都不曾了解。这和救人有什么关系呢。
红瞳越发鲜艳,排除犹豫的眼中只留决然,终于下定决心的海伦娜低声念叨了什么。
数秒后,一道淡绿荧光附着上她的手心,被她覆压向那半喘息半昏迷的粉发女孩的胸前。垂下的黑色发丝陆续拂过一双脸颊,静谧中传递着温暖的幽香。
……
“铛——铛——铛……”
如是,总计六道钟声接连穿透了云雾的遮蔽,分别从那四座高耸入云的钟塔传达到都市各个角落,意示着时间已过傍晚。
这样的声音当然逃不过某人锐利的耳朵。高高的西弗朗式尖顶之下,头戴一顶不合当地风尚的、因格列时髦款式的圆顶狸皮礼帽的男人,双手环抱,背部依靠在瓦蒂斯中产阶级历史长达百年的大理石建筑上。
相信读者们还记得,这形象神秘之人,正是昨日午夜与青衣男子瓦格纳同站在卡伦贝桥上的那位,心怀叵测的两人似乎对瓦蒂斯的堂堂税务官大人做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事。而此刻的他、一个姓名未知身份未知目的未知的人物,右手拄着一截被当作拐杖支在地上的长柄伞,脑袋压得很低,甚至帽檐遮住了眼睛,状若酣眠。
事实上圆帽先生、请允许我们在后文中借此称呼他,他的意识极度清醒,就像那双隐藏帽下的胜似鹰隼般锋芒毕露的瞳孔,一旦稍稍露出便能震慑住八九尺高的洛莎公国近卫军士兵。他是五分钟前才途径来到的,目的地不是这里,却不想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情因而远远驻足观看。
圆帽先生其实是个精明的人。接受过特殊训练的他,虽不是名专职的刺客,却十分懂得如何伪装自己,既能自如穿梭于人群中不被瞩目,又能像现在这般,潜藏在空无一人的两幢牌楼间的缝隙中、与黑暗浑然一体。习惯低调行事的他嗅觉像猎犬般灵敏,眼睛低垂,视野反倒丝毫不曾受到限制,凭借一动不动的余光注意着远方隔开两个街口所发生的事件。
黑篷人将孱弱病态的粉发少女的身体靠向墙面。
看那紧张的黑篷人解开纽扣,褪去那层黑色的连帽篷衣——她竟也是有着黑色秀发的白裙少女。少女将斗篷垫在了少女的背后。
动作犹豫似地中断片刻后,她便进行起某种奇特的工作来。此时,这边的圆帽先生显得相当专注,因为随着黑发少女头部角度的偏移、她的面颊逐渐清晰起来,收录到他的瞳孔中,每一处细节都不曾漏过。
帽檐下的双眼讶然微睁,随即恢复正常,继续监视。直到淡绿色的荧光隐约闪现,礼帽下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他默然无声地笑了,僵硬的面部被雾气内微弱晃动的街灯映照得惨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