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棕皮革雪地靴踏地,匆匆忙忙踩出一连串歪斜脚印,无节奏感可言。急促的喘息声从黑伞下传出,可老人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只管摇摇晃晃向前冲去,伞面跟着老人身形一同颤动。
硕大的雪球趁黑伞无法稳定下来的时机,一头撞到裘衣上,带给他不小的阻力。风雪愈大,老人脚下步伐愈快。
[新历1761年1月1日,清晨一时三刻。]
没有时间允许犹豫,再不赶快回去取雪茄,就真的太晚了。心下如此告诫自己,因为老人察觉到一个惊人的事实。
雪,没有随时间推移而产生减弱的迹象;风依然呼呼吹着,萧瑟冷落。腰间的煤油提灯,玻璃钟罩内的火焰摇摇欲坠,用以供应煤油灯焰的燃料渐被消耗,每分每秒。
他在赌博,赌煤油灯足够坚持到他返还古董店去拿取遗忘在桌上的那盒雪茄,并允许他在古董店补充煤油灯的燃料,重新赶赴居所:这是最好的结果,一举两得。
可就算计划完美无缺,现实中总充满着变数。
雪势加在大。这绝不是私加臆断,居住于霍狄斯克足足十年岁月的老人,每个冬天都要与雪为伍,自然分辨得出砸到伞面上的雪球正在变重、变快、变密。
这怎么可以?暴雪若下得再大的话,天知道他是否还能及时赶到居所。时候已经够晚了,不能及时赶到居所便意味着睡眠时间的削减。老人的居所位于霍狄斯克东近郊区,而订婚宴会的举办地点是远郊的卡门罗素堡,两相间隔路程就算乘坐马车都要耗好几小时,为此第二天老人便不得不清早爬起来、风尘仆仆赶赴郊外。那么,许多天下来都由于工作缘故没有得到休息的他,恐怕也只好继续顶着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去参加孙子安得利的订婚宴会!
老人虽然至今对女儿与那混小子私奔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既相隔多年,即便再颇无好感、他也要保证以一个绝佳的精神状态参加宴会,是吧?可以想象得出,因为面色不佳而被小两口嘘寒问暖关心呵护的情景。
呸!老人家从不需要别人关心。明天的他势必是要以矍铄抖擞的精神状态,迎接众人诧异错愣的目光。
铛。
但就在这时,某种不和谐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夹杂在飞舞的风雪中极不清楚。老人灰瞳骤缩,这是金属被切断的声音。哪怕听觉有所退化,可凭借年轻时养成的锐利直感,老人依旧依稀分辨出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他那家街头的古董店。
该死。离开古董店时就察觉到的不详预感,这刻终化成现实。
…………
心急火燎,脚下步伐深一脚浅一脚。排排陈列开去,纵横交错分布的建筑迅速往后退却,连作黑压压的不动大军。
漫天飞舞的雪且厚且密,它们是遮挡视线的绝佳之物。景物朦胧,年近七十的灰发老人的视野范围最多无法超过二十米。气喘吁吁的他不会注意到手头剧烈摇晃的煤油灯中火苗星子四溅、烛焰势头岌岌可危的现象;因为他只顾埋头奔走,莽撞地冲向前头,以一名普通老人绝不该有的速度。
危机感蔓延。此刻老人只想一鼓作气,恨不得立马瞬间移动到店里,再不想什么明天还要去城郊的事情云云。
可叹的是,如今老人即便想要使用瞬移也无济于事。早在三十年前便丧失全身魔法能力的他,现已连一个小小的火球术都释放不出,更谈何瞬间移动——这等只有大魔导师才能施展的顶级技术?
时间流逝。不消片刻,熟悉的街景恍惚回到视线中,他抵达了。
望着眼前逐步接近的黑色门框,老人反而冷静下来,呼吸趋于和缓。距离古董店尚有四五十尺的雪地上,一对厚重陈旧的靴子减慢,扎根。
果然有人在他离开时偷偷溜到此地。
灰色苍老瞳目反映着眼前景象。尽管由于视角方位原因,以侧视方式观察的老人无法正面看清古董店的景况,不过他依然发现了本不该出现的东西。
脚印。白茫茫的深厚雪地上,它们何其突兀,就算风雪已将它掩盖了大半,亦能让人发觉个中端倪。在雪地上的足迹很显眼,这也可以说明一件事:趁他离开之时,闯入古董店的莫名人士并没有刻意掩藏过这一系列脚印。
嗒嗒嗒嗒。从天而降的雪球敲击到伞面上,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白色雪莲。伞下,手执伞柄的老人闭目深思眉头紧锁。
脚印可以提供很多信息,甚至可以牵连出斯人的大致形象、步履方向、与性格特征等等。一般的盗贼,只要是意识清醒的,都最起码能想到掩盖脚印这一点。
老人年轻时没少和盗贼打交道,更深知有些老奸巨猾的家伙还会巧妙地利用脚印来迷惑卫兵的耳目。而没有掩藏过脚印,这意味着什么,是对方离开得太过匆忙,来不及作掩饰吗?不,现在还不能保证对方是否已经离开,毕竟连来者的目的都无从得知。
灰色双瞳猛睁。此时此刻此地,老人大脑空前清澈,仿佛回归年青时代。脚下步伐重新开启,不再胡乱没有分寸,变得拘谨专注压制;他不曾发出一丝悉索之声,像潜行的猎豹般弯下脊背,目光炯炯挪移向前。
青筋凸起,粗糙的左手兴奋抖动着从裘衣下被遮挡的腰间挂袋中握出冰冷的物件。黑漆枪口直指前方,与雪夜浑然一体。
……
静。飘雪飞风的声音被自动当成杂声,剔除出耳畔。不知什么时候,一柄黑伞已悄悄停在店门,宛若鬼魅。默然无言,老人用视线检视着表面看上去依旧闭锁的木门,得出曾有人破门而入的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