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秋不怪自己,从来不怪。她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她害怕运动,她又热爱运动。运动会让许多人走向倒霉,运动也会给许多人提供机会。相比之下,叶子秋喜欢机会,她也能把握机会。说真的,她怕倒霉,怕被牵连,怕被下放甚至批斗。年轻时候就怕,怕得很。这事要说容易得很,郑达远成了右派,她是郑达远的老婆,嫁对嫁错都是,改不了。就跟沙沙是她女儿一样,生对生错都是,改不掉。当时只要姓向的一句话,她的命运就会是另番样子,要么被赶到沙漠里,要么,就在工厂批斗。姓向的让她选,姓向的说这话时,眼睛是盯在她身上的,起先是脸,盯得她脸发了白,姓向的才把目光移下去,盯在胸上,盯得很狠。姓向的目光总是很狠。她的胸开始发热,真的是发热,后来,后来怎样,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姓向的走后,她的身子虚脱一般,比被强暴了还虚脱。
姓向的丢下一句话:&ldo;我等你做选择,路在你脚下,怎么走,你自己看。&rdo;真的在自己脚下吗?叶子秋不相信,她仔细看了看,发现脚下并没路。那个时候,叶子秋抱着一种很荒唐很白痴的想法。她不想惹恼姓向的,但也不想让他得逞。年轻的叶子秋想采取一种策略,既让姓向的多多少少看到那么一点儿希望,但又绝不给他希望。师傅海大姐提心吊胆地说:&ldo;你要小心啊,玩火是会被火烧掉的。&rdo;她不听,她就一个心思,抓紧当标兵,只要当了标兵,姓向的就不敢那样肆无忌惮地盯她的胸了,她的胸真是被姓向的盯得难受,很难受。
于是她拼命地千活儿,抢着干,不分昼夜地干,加班加点地千。人前干,人后还干。这干活儿有两层意思,一是干活儿能让标兵来得快一些,更重要的,干活儿能让她忘掉一切。包括沙漠里改造的郑达远,包括一天到晚苍蝇一般盯着她的向国忠。
没想。姓向的很顽固,比她还顽固。姓向的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天呀,怎么谁都能猜透她的心思?不过姓向的没说出来,他不可能说出来,他把目的藏在心里,只把动机露出来,只把那份执著露出来。是的,这点上,姓向的有优点,他真是执著。
坏就坏在那次沙漠之行,叶子秋要去看郑达远,她不能不去了,五年了,再不去,别人怎么看,郑达远又怎么想,再说她自己心里,也受不了!她并没打算跟郑达远划清界限,她为什么要划清?她只是想表现出一种划清的态度,只是想让别人看到,她是要划清的,但心里,她真是跟郑达远牢牢贴一起的。
姓向的说:&ldo;看他可以,但你必须跟他挑明态度,让他不再抱幻想。&rdo;
&ldo;啥态度?&rdo;她装作傻傻的,不明白的问。
&ldo;就是跟他决裂!&rdo;姓向的一咬牙,恨恨地说。
&ldo;这……&rdo;就在她犹豫的当儿,姓向的突然扑过来,一把子抱住她,抱得很紧。姓向的已多次这样抱她了,每次,他都喘着粗气儿,像是要死,抱住还要说:&ldo;我要你,我要你跟他决裂,跟他……&rdo;他上气不接下气了,他真是要死了。关键时刻,海大姐的咳嗽声就能响起来,由远而近,响在空气里,姓向的也怕出事,很不情愿地松开她。而那晚,海大姐的咳嗽声没响,空气很静,啥声儿也没。空气像是很稠,把啥也给压住了。姓向的抱得很用劲儿,气儿喘得更粗,起先他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ldo;我要你,要你……彻彻底底……跟他断,然后……跟我……&rdo;说到这儿,气断了,除了手上的动作,啥也没了。
要说她是能逃开的,如果真想逃,姓向的不会得逞。毕竟。强奸犯三个字,在那个年代还是很要命的,姓向的再怎么着,也不敢拿生命开玩笑。但她没逃。此后她便想,为啥就没逃呢?为啥就不逃吗!
能逃开为啥还不逃!
侥幸!叶子秋这一生,输就输在侥幸上,输在自己的心机上。到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太有心机了,心机成就了她,心机也毁了她!
第一次去沙漠的路上,她还在想,不就一次么,反正也是结过婚的女人,没啥,真的没啥,只要以后再不让他……
她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看郑达远的。她以为这事郑达远不可能知道,谁也不可能知道。不知道就等于没发生!
事情出在一个月以后,大约四十天,叶子秋感觉麻烦来了,大麻烦。她愁,她恨,怎么办呢?她哭了几鼻子,又动上脑子了。她必须包住火。哪怕用一张纸,也要包住火。于是她找到另一个人,那人跟姓向的是死对头,两个人都在争权,都想做运动的带头人。她说:&ldo;郑达远在沙漠里表现不好,为了挽救他,能不能把他带到厂里,让他在厂里接受一阵改造?&rdo;那人一听这主意不错,这事儿不但新鲜还有可能带来极好的效果,于是,一支革命的力量来到沙漠,将反动学术权威郑达远带回了厂里。白日接受批斗,晚上,晚上咋办呢?叶子秋哭哭啼啼说,她要帮助郑达远,让他尽早认清罪行。回到革命的阵营。
于是,她跟郑达远,终于有了一夜。一对夫妻,有一夜竟是这么的难!难就应该珍惜,应该把这一夜用足。叶子秋用得很足,郑达远完完全全淹没到她的火热中了……
这就是往事啊,多么荒唐多么可怕的往事!
叶子秋起身,离开阳台。这段日子,她的时间多是在阳台上打发掉的,阳台上摆放着几盆花,叶子秋本来是一个很不爱花的人,但这段日子,她的目光始终盯在花上。
花非花,人非人,物不是物,情不是情。世界的本质竟是这般荒唐!
屋里转了两圈,叶子秋感到压抑。现在她做什么都压抑,其实她什么也没做,没心思做,心思全淹没在压抑里,淹没在绝望里。绝望来绝望去,她抓起电话,她要打给沙沙。
沙沙这一天正好在省城,她死缠赖磨,终于说转了江长明,江长明答应让她留在沙窝铺,不过她必须回沙漠所,先把手续办妥。
办手续真是麻烦,沙沙现在才知道,啥叫个树倒猢狲散。原先咳嗽一声就能办妥的事儿,现在她得楼上楼下跑十个来回。光跑还不算,还得赔着笑脸,还得不停地跟人家解释,这些年做了啥,赔了还是赚了,给所里为什么没交管理费,当初合同上为啥就偏偏没写管理费这条?等等。总之,沙沙算是明白了,世上的事儿原本很麻烦,压根儿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好在,现在沙漠所处在乱世之中,并没有谁把这件事真当个事,江长明是课题组长,只要他开了口,这边的手续总归要办。按沙漠所的制度,人是由课题组自由组合的,课题组不要的人,才由所里安排。
沙沙刚盖完第二个章,电话响了,一看是叶子秋,沙沙有点儿不想接,犹豫一下,还是接了。
&ldo;沙沙,你回来,妈想你。&rdo;叶子秋的声音像哭。
&ldo;我忙。&rdo;沙沙的口气很不好。
&ldo;沙沙,你不能丢下妈不管,妈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听妈说……&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