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刘统勋一阅。讷亲差使终于上了手,朕甚喜甚慰,预备得把细些终归是好,金川此役宁可慢些,决不宜复蹈败辙。致朕蒙羞,讷亲尚可治乎?此件亦转尹继善看,采购之事由他办,钱从勒敏处调拔,刘统勋的军机帮办身分督他从速办理。另告,岳钟麒已移松潘,以川陕总督视事,归讷亲节制。钦此!
因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忙戴上花镜细看,是乾隆蝇头小楷写着:
皇后亦甚惦记汝,赐貂裘一袭,行将弛送。你小主子要一件民间百衲衣,你可代主子娘娘留心物色。
刘统勋想起那年元宵节前富察娘娘特意赐自己鱼头豆腐汤的往事,心头一热,眼眶一红,忙又收摄心神,闭目思量着写回奏谢恩,又想着孙嘉淦、史贻直同气之情,也要写信带进京去。正打腹稿,驿丞已掌上灯来,众人忙都住口,那驿丞一手提壶,往各灯盏里添油,口中道:&ldo;张臬台来了一会子了,坐在门房里不走,说刘大人召他来的。大人们都还没吃饭,要不要稍歇一会,见见张大人?我看他有点神不守舍的神色……&rdo;刘统勋立时勃然大怒,腾地红了脸拍案而起,却又按捺住了,说道:
&ldo;西耳房见他!&rdo;
驿丞答应着出去。刘统勋交待众人:&ldo;按方才分的差使,拉开摊子各自拟出细则。回头交我看。&rdo;一提袍角便出来,径到西耳房来。却也不肯失礼,铁青着脸,阴沉沉吩咐上茶,问道:&ldo;老兄夤夜枉驾,有什么事体?&rdo;说着,灯下细审张秋明脸色,只见他颊上薄晕cháo红,目光呆滞如醉,顾盼间头摇身动,仿佛头重脚轻的模样,遂问道:&ldo;老兄是刚吃过酒么?&rdo;&ldo;不不不,没有没有!&rdo;张秋明一惊一乍说道,&ldo;卑职从不吃酒的,从不吃酒的!尹继善才是最爱吃酒,还有范时捷、道尔吉,不但吃酒,而且看戏。南京的名角他们请遍了,有时在石头城那边,有时在莫愁湖‐‐长江岸燕子矶一带也常去!&rdo;刘统勋万不料他如此饶舌,听他还要继续说尹继善&ldo;吃酒&rdo;,辩解自己不吃酒,不耐烦地问道:&ldo;你来见我,就为说尹元长吃酒?&rdo;
&ldo;对,啊不!&rdo;张秋明闪着眼道:&ldo;我听说大人叫我来的,来会议&lso;一枝花&rso;的案子!&rdo;
&ldo;谁告诉你我要议这案子?&rdo;刘统勋陡起惊觉。
&ldo;你呀你呀!&rdo;张秋明放肆地指着刘统勋的鼻子怪声大笑。笑得刘统勋身上起森儿,下意识地摸一把鼻子。张秋明更是笑得弯了腰,吭吭地咳着,又道:&ldo;你还是个当世包公!忘了我是臬台,比皇上忘性还大呢‐‐我来告诉你,臬司就是按察使,按察使就是管这一省刑名案子的……&rdo;
刘统勋早已起了疑心,见他眼睛又白又亮,兴奋得直喘气,口边说得白沫流出,料知是失心疯,又是恶心,又有些怜悯他,遂道:&ldo;请你回去,寻个郎中瞧瞧吧。少想差使,少想官场是非,心静下来就好了。&rdo;&ldo;大人这话不对了!&rdo;张秋明道:&ldo;我吃着俸禄,怎么能不想差使,怎么能怕是非呢?尹继善,哼,别人怕他,我不怕!我早就认得他,盯住他了,江南的银子垛成山,他能干净?我都记在小册子上头!刘大人,我要请你看册子。咱们‐‐&rdo;他诡秘地左右看看,&ldo;咱们一道儿上折子,弹掉他,你就是第一臣,我是第二臣!咱们共保龙主!&rdo;刘统勋本还有点可怜他的心思,听他行为如此卑污不堪,倒觉自己愚得可笑,和个疯子坐地理论谈心。正思考应付办法,如果顶着,越顶他越上劲儿,不如吓唬他,连吓带哄送鬼出门为妙,遂格地一笑,说道:&ldo;你果真有心计,登龙升官有术!傅六爷有信儿,要调你军机处当军机大臣呢!家里要是有图书,你可要小心捡看一下,防着有违碍忌讳的,叫尹继善抓住把柄,什么军机大臣,也就泡汤儿了!&rdo;黄天霸那边的人都支耳朵听着,刘统勋如此严肃的人也能这样捣鬼,都不禁暗笑。
&ldo;好!我要当军机大臣罗!&rdo;张秋明一跳老高,连窜带蹦出院往外跑,双手张着叫:&ldo;军机大臣就是宰相!我和张廷玉一样了!‐‐违碍不违碍,我都一火烧了!啊……哈哈哈……&rdo;
他像跳独脚高跷似地一纵一窜,消失在黑乎乎的夜幕中。远远还听他在暗中高叫:&ldo;尹继善!你等着瞧……我这就把你削掉,拔你的花翎,剥你的黄马褂!哈哈……&rdo;
&ldo;猪……&rdo;刘统勋咕哝一句,回到了上房。三十九机事不密易瑛漏网军务疏失庸相误国‐‐
张秋明突发疯癫,公然在街上吵叫出&ldo;两省齐发兵,剿灭&lso;一枝花&rso;&rdo;的话,第二天不到中午刘统勋已经从尹继善处得知,顿时大吃一惊,又悔又怒,不合招惹一个疯子,弄得成局又乱。他一边下令由近及远分头行动,立即围剿各处香堂,又命立刻将张秋明锁拿总督衙门拘禁;命黄天霸带上燕入云一道去臬司衙门绘制一枝花、胡印中、雪剑、韩梅、唐荷、乔松等一干首领图形,速发各地方官张贴缉捕。尹继善也不免着忙,出牌子,下令箭;命四城关闭,严加盘查过往行人,宁可错抓,不许误放;又令监狱释放轻罪犯人,取保监护,腾出房子预备装人。刘统勋也不回驿馆,和尹继善商定,尹继善写弹劾张秋明奏章,刘统勋写自劾奏章。计划得好好的事,被一个张秋明搅黄了,二人心中不快。
黄天霸和燕入云在臬司衙门看着几个丹青好手绘完海捕图像,出来时已是天色麻黑,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上来,走不远便零星洒下雨珠儿,不一会儿便是膏雨满城。黄天霸见燕入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笑道:&ldo;城已经封了,现在骑缇四出、金吾戒严,只是等消息罢了,不如寻个小酒肆,我们兄弟小酌几杯,再审看他们提来的人。&rdo;燕入云懒懒指着前头一家酒店,说道:&ldo;这个纪家店我常来,店虽然小,买东西实惠,也安静,就这里吧。&rdo;
于是二人一同进店,果然门面不大,两间前店只摆了四张桌子,都点着豆油灯,因四壁裱糊了素纸,映得屋里十分明亮,稀稀落落只有七八位客人,有的吃饭,有的吃酒闲谈。店伙儿一见燕入云,像夜地里捡了元宝,挥着搭布巾笑得弥勒佛似地颠着迎过来,说道:&ldo;哎呀燕爷!可是有些日子不来咱这小店了!我们老板老板娘直犯嘀咕:没有得罪您燕爷呀!怎么不再来了呢?……&rdo;&ldo;上两壶酒!&rdo;燕入云只呆着脸点点头,坐了角落的一桌,吩咐道:&ldo;照老例子多上一份就是。&rdo;那伙计一哈腰笑着答应,转眼便端过一个托盘,一盘扬子江鲤鱼、一盘黄焖鸡、一盘爆香菇和一盘红椒炒素菜,又外加一盘五香花生米。说着&ldo;爷们请&rdo;!
&ldo;入云。&rdo;三杯热酒下肚,黄天霸见燕入云始终闷闷不乐,一边斟酒,一边微笑道:&ldo;我弄不明白,你是怎的了?一天到晚像死了老子娘似的哭丧个脸。我拿你当兄弟哥子,下头太保们敢不敬你?我寻思不来,你刚投诚,就授了千总,刘大人、尹大人也没屈待你呀……要是说还惦记着易瑛‐‐我看准是这个‐‐你就更无必要的了,就算她不是逆犯,她爱你么?人家想的是姓胡的!寻姓胡的算这笔账,那才是真丈夫。她其实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其容貌不过靠邪术维持着,她能一辈子美如天仙?说老,一晌就老!她的案子别说你我,就是六爷、刘大人、尹大人一齐来保,也逃不了个活命,你又何必作这痴心妄想!没听人说十步之内有芳糙,凭你这本领、相貌,什么样的婆娘弄不到手?我劝你死了这份心,死心踏地求个地步儿,这是条实实在在的路!&rdo;燕入云一边听他娓娓譬讲,一边默默吃酒,许久才长叹一声,已是落下泪来:&ldo;我也是个门阀人家,又有一身功夫,跟了她十几年,功名富贵连想都没想,只求她心里有我。看去似乎于我情分上也重,只是个虚的;来了个姓胡的,我就觉得心在他身上了。我只盼再见她一面,问问这个缘分是怎的一回事,姓胡的一个臭庄稼汉土匪,到底有什么好……&rdo;黄天霸笑道:&ldo;你还是放不下她不是?是你见识太小。我也见过姓易的,水蛇腰大屁股,一双大脚片子,样儿好瞧么?明儿我带个人给你看!&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