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安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现实,但从小我们也被教育,所谓不同的角度,就有不一样的结论。那颗被摆放在讲台上的杨桃,在有的人眼里,就是颗五角星。我们一边要求人要有开放性思维,去找到杨桃的不同样子,又要规定他们,哈姆雷特不能是李尔王。但是没有人知道,所谓的开放性思维,到哪才算是过分解读。且常常在人循规蹈矩时抱怨保守,在突破常规时指责放肆。所以我常在想,莎士比亚口中所说的‘哈姆雷特不会变成李尔王’的世界,会不会才是你口中所说的理想的世界?而真实的世界,早已经矛盾到不再矛盾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就写我自己想写的,至于读者会不会误解这件事,是一定会误解,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
“嗯。”
“就算兰台审核不过,最后还是要改?”
倪安皱了皱眉,反问道:“一定不过吗?每次都不过吗?”
“倒也不是。”邵他想了想这些年被打回来修改的情节,回道:“大概有一半的机率,是不过的吧。”
倪安有些意外,竟然比想象中的要高:“那也就是说,至少有50%的概率,哈姆雷特不会变成李尔王,这概率,不挺高的吗?”
邵他无法反驳,只是她惊讶的样子,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邵他有些感慨:“笑你说的话,跟我爸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嗯?”
“这些道理我不是不知道,在我写作以来,曾听我爸说过很多次,我也尝试过很多次,就是结果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轻松。说是说50%,可是50%的成功给我带来的喜悦,和50%的失败给我带来的打击,是不能相互抵消的。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吧,后者对我的影响往往比前者要深很多,所以尽管有成功的时候,但我还是会下意识地避开这些东西,因为我真的很害怕被打回来的瞬间。那瞬间,真的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但已经没有意义了。”
倪安明白:“就像奖励和惩罚一样,对小鼠所造成的影响是不一样的。”
“嗯。”久违地说回斯金纳箱,邵他竟感到有一些怀念,“但我能理解你想说的,我也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只是我自己没那个勇气罢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口中的惩罚,不是兰台给的。”
“嗯?”
“就像我之前在会上说的那样,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把兰台对书籍的审核和分级,变成了一种客观的权威。但实际上,不是的。兰台背后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局限,他们也只是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做出他们仅能做出的判断,所以他们也只能代表他们自己,并不能代表所有人。将本身就带有局限性的观点当作权威的判断,然后用这个本身就不权威的判断来否定自己,这惩罚,不是兰台给你的,是你自己给你自己的。”
“我入行工作以来,常听到一种说法叫‘戴着镣铐跳舞’。所以我时常在想,这镣铐究竟是什么?我们不能否认,人类确实要为自己做不到绝对理性付出一些代价,所以人们用严格的审核和分级,来确保人类文明载体中的文化内容,不会让人类变得更加的不理性。但因为不完美的读者,所以用不完美的人类,去审核不完美的读者所要看到的不完美的作者创作的不完美的作品,在明知读了这样不完美的作品的读者,也不可能变得完美的情况下。或许这才是我们真正的镣铐,为了追求完美,陷入的不完美的陷阱。”
就像此刻,深陷不完美陷阱的邵他,在这个不可能不产生误解的世界中,追求绝对正确的表达,甚至将不可能绝对客观的评价变作惩罚,让自己变得日渐克制。
一言惊醒梦中人。
邵他沉默着思考了一会,才笑着回道:“谢谢。”
他没有说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但倪安相信,言语的沟通与交流,一定能改变一些东西,即便不是当下,只要他能听进去,那也有可能在未来。
她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却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有些担心,转而问道:“最近……还撑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