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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女大学生受到公开的批评，似乎立刻意识到了这批评正确得无瑕可击，倒也没有显出多么下不了台的样子，只不过吐了吐舌头，连连说：&ot;批评得对，批评得对。

本人虚心接受。&ot;又对我的母亲笑道：&ot;大娘您别见怪啊！我自来熟惯了，总也改不了。&ot;老母亲说：&ot;姑娘，我喜欢你这性格。你们太拘束了，我反而就不知道怎么对待你们才好了。&ot;她又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ot;听到大娘的话了么？我不过故意卖个破绽，给你一次反击的机会，要不你心理能平衡么？&ot;他只顾庄重地吃瓜，不理她。

她瞧着他，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得他和我，我的老母亲都十分不解。

他说：&ot;你怎么回事儿呀你？你在别人家里庄重点儿好不好？&ot;她说：&ot;好，好！你多庄重啊！庄重得吃着瓜的时候，也像有一百台摄影机对着你录像似的。连籽儿都不会吐了！人家又没个现成的表妹待嫁，你不是白努力争取印象分了么？&ot;说得我和母亲也笑起来。

真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一对儿。不知他是怎么使她成了他的女友的？或者反过来说，不知她究竟喜欢他身上哪一点？尽管他们都是大学生，我却觉得他们在本质上仍是两个孩子。两个刚刚结束哺乳期，刚刚成长到断乳期的孩子。在这个时期的孩子，男孩总爱想象自己已经阅历了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成熟得不能再成熟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而女孩儿总爱故意滞留在少女阶段，想象自己永远十七八岁，二十岁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

吃完瓜，他要告辞，而母亲留他们吃饭。

母亲说：&ot;今天不是星期六么？回学校晚些不是没什么要紧么？帮大娘包饺子吧！你们在学校里不是难得吃上一顿饺子么？&ot;她看他。他看我。我对母亲说：&ot;妈，他们吃饺子并不难。&ot;母亲一向如此，家里来个生人就当客人，客人肯留下吃饭就高兴无比。

她尤其乐于招待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们。和四十多岁的儿子生活得时间长了，所有的母亲们都会觉得寂寞的。

母亲说：&ot;你们别看他。看他干什么？难道我还做不了主，留下你们吃顿饭么？&ot;&ot;大娘，这……

&ot;他吞吞吐吐，不知怎么说好。

她取笑他：&ot;你当表弟的，在表兄家吃顿饭，还顾虑什么呀？&ot;又对母亲说，&ot;娘，我可是好久没吃饺子了，我留下。我懂事儿，从来不扫老人们的兴……

&ot;我赶紧声明：&ot;今天我不写东西，今天我不写东西……

&ot;后来我还是独自躲入另一个房间，关起门来写东西去了。

两个初识的大学生一边和我的老母亲包饺子，一边悄悄地相互斗嘴，不时地传来我的老母亲一阵一阵愉快的大笑。有时她也咯咯地笑。随后准能听到他的嘘声和训斥之词：&ot;你别那么大声笑好不好！这又不是在你自己家里！&ot;而又准能听到母亲替她不平：&ot;她笑你管她干什么？我就看不惯你们男的这么处处管束着女的！姑娘，笑吧，想笑，干吗忍着不笑？&ot;我忽然认为我是应该非常非常感谢他们的。

因为我的老母亲很久很久没有那么愉快地爽朗地笑过了。

母亲是太寂寞了。正如我的不堪搅扰。

我断然放下笔，和他们一块儿包起饺子来。

从此我有了一个&ot;表弟&ot;，搭配着也有了一个&ot;表妹&ot;……

二一年级理想主义；二年级浪漫主义；三年级现实主义；四年级批判现实主义--是大学生们自己概括总结的&ot;校园四部曲&ot;。

&ot;表弟&ot;和&ot;表妹&ot;这么告诉我的。

&ot;表弟&ot;已经三年级下学期了。他的&ot;现实主义&ot;道路快走到尽头了。

他的种种的关于个人分配去向的努力，似乎越来越成为不现实的梦想。他激烈地，越来越明显地处处表现出&ot;批判现实主义&ot;者的尖锐思想了。不过他毕竟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去寻找他在社会坐标上的那个&ot;点&ot;。校方倒是挺鼓励他们自己去寻找的。给开介绍信。老师给超前写鉴定。对于自谋出路之能力差的，去向无着落前途渺茫的学生，所下评语积极而且用心良苦。这种鼓励带有暗示性--抓紧时间啊，全凭你们自己啦！如同孤儿院的阿姨鼓励孩子们去寻找他们没见过面的生身父母。而在他们的周围，高年级的学生为了找到那个&ot;点&ot;，许多人疲于奔波，许多人碰得青头肿脸，许多人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地继续满社会推销自己，许多人终于认了，干脆放弃了寻找和选择的机会，听天由命地表示甘愿将自己交给上帝也就是交给国家，经由第一渠道统购统销。以有始有终的态度，在&ot;批判现实主义&ot;的最后一段乐章上，唱出他们告别大学校园的悲的低调合声。准备着&ot;无可奈何花落去&ot;，&ot;壮士一去不复还&ot;。这使某些三年级的同学殊不忍过分踊跃地超前地加入和他们的师兄师姐们的竞争。也使某些三年级的同学更有些迫不及待，更认为这种超前的竞争简直是当仁不让的事。于是有些四年级同学谴责他们不人道。

而有些四年级的同学却变得一反常态地宽厚，说些&ot;中国真小&ot;之类的话，聊以自嘲自慰。幸运的，对分配去向早有把握，对前途踌躇满志的人总是有的。他们为了不成嫉妒的目标严守着各自的秘密。绝不敢以自信去刺激他人的心理。有时甚至还要相陪着&ot;为赋新词偏说愁&ot;，装出几分瞻望前程无比沮丧的失落的样子……

&ot;表妹&ot;大概的就属于幸运者一类。比&ot;表弟&ot;低一届，整天仍在&ot;浪漫主义&ot;的红烟紫气的环绕之中炮制着体验着她的种种小感觉。她的父亲是某沿海城市的前市长。那座城市有一处新开辟的避暑胜地。任职期间亲自接待过的北京官员和文化艺术界的名人相当不少。

在北京，她有资格称呼为&ot;伯父&ot;、&ot;伯母&ot;、&ot;叔叔&ot;和&ot;阿姨&ot;的人如数家珍。其实她有时候陪&ot;表弟&ot;到我家来，于她自己而言实在是时间方面的牺牲。于&ot;表弟&ot;而言实在是一种奉献。于我而言，是一面镜子。因我一直对&ot;表弟&ot;所知甚少。他似乎也不希望我对他了解太详。有几次我试图和他聊他自己，他言语含糊地回答我。从此我不再深问。当一个从前不相干的人，事实上已经闯入你的生活里，你不总是想对他了解得更多更全面些么？这与信赖不信赖无关。当然也不是好奇心。而仅仅是某种习惯性的心理倾向。

&ot;表弟&ot;我家来了几次之后，已经不仅仅是我的&ot;表弟&ot;，而且是母亲的&ot;干儿子&ot;了。

母亲不乏&ot;干儿子&ot;和&ot;干女儿&ot;。有我的中小学同学，知青战友。也有弟弟妹妹们的中小学同学、知青战友和同事。他们或她们极乐于确定这种传统的民间关系。母亲也乐于。到目前为止，这种关系大抵都在良好地继续着。我现在仍不太清楚&ot;表弟&ot;是怎么成了母亲的&ot;干儿子&ot;的。我想母亲一向是很自尊的，不至于&ot;毛遂自荐&ot;。而&ot;表弟&ot;又是个内向的矜持有余的青年，尽管他每来一次，对母亲的亲近就增加十分，但却也使我难以想象他主动说：&ot;大娘，以后我当你是干妈吧&ot;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