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氏再不卖关子,直说:“要将苏先生第二个孙子说与六姐……”
郦玉堂欢喜得要疯了,居然一蹦三尺高:“我发达了!”申氏忙将他扯了下来:“瞧你!”郦玉堂口中念念有词:“好啊好啊,真是好啊!这是好亲事,应了,赶紧应了。我说与爹娘去。”
申氏扯住他:“日头偏西了,那府里也该关门了,你去打甚门?庚帖未换,倒显得女家轻狂了。显待事定得差不离了,再说去。哎,九哥这门亲事结得可真是有福气哩!他与九娘佛前结缘。亲家母又与说了这一门好亲。”
郦玉堂咧开了嘴,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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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家欢喜,洪家夫妇却有些儿凝重。
洪谦既应了玉姐,亦觉此事与其叫秀英从旁人口里知晓了,不如打自家口中知道。便与秀英说,有人说他与大理寺卿家走失儿子像来,不定会有人借此生出甚事端来,秀英若外头听了不好话,千万留意,不要冲动。
秀英脸上煞白问道:“甚叫不好话?流言何须这般郑重说与我?你究竟姓个甚?”不等洪谦回话,又道,“那日船上说,那个叫做朱沛,还前头有个婢子生了个儿子?”
洪谦*地道:“我只姓洪,是你官人,咱有一儿一女,我与旁人,并无瓜葛。你晓得这个便好。”
秀英将牙咬得咯咯响,眼儿直直望到洪谦眼底:“你与我赌个咒来。你总须与我说个实话,我好有个数儿,休教我这头攀高儿,你那头将梯儿撤了。却才你说只姓洪来,可要说实了。我便与你舍出脸来,也要护这家里停当。”
洪谦道:“我自有主意,你不须与人撕打。”
秀英冷笑道:“你懂甚?先头船上我说、玉姐说,你道是过耳秋风哩?女人嘴里是狠毒,管你有影没影!若那家继母个贤良人儿又出头,死咬长你一辈儿,打杀你,她也止徒三年,何况骂几句儿?这合家上来还要脸不要了?玉姐往后婆家如何立足?金哥怎能说得媳妇?”
洪谦道:“她是朱家人,我自姓洪,家下祖先你过年也拜来。”说完,便一撩衣摆,直个与她赌个誓。秀英听他说:“若姓朱来,管教身败名裂。”忍不得,吞声而泣。她与玉姐一般,心里也有计较,十余年夫妻、父女,略上上心,也知洪谦模样儿不大对了。他又是北地逃往江州,平日里举止也与旁人不同。京城大街小巷恁熟,官话说得恁好。
秀英哭完,却将洪谦搂将起来:“狠心贼,你吃了多少苦头儿?”
洪谦道:“我何曾吃过苦了?不早了,安歇罢。”
谁个也不曾说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此言却是不可宣诸口。
两个一夜也不曾睡好,秀英起来又要与洪谦打点些银钱等,却是要送江州不第同乡返程。同科另一考中授了一处远州里做个下县县令,先回家报喜,搬取家眷赴任,也要回乡。洪谦去送一回。盛凯此番未中,洪谦也说他:“你还年轻,不要气馁,来年再战一回。”
盛凯低声应了,立誓下回入京,必要考个好名次。
洪谦回来一切照旧,该吃时吃、当睡时睡,仿佛不曾知晓外头有流言一般,秀英也稳重起来,又要与苏、郦两家说合,却是自家使袁妈妈做好酒菜,道是江州风味,请苏夫人品尝。苏夫人来时,是苏平护送来,那头申氏也带着六姐、九哥来看亲家。两家打个照面儿,风评自不用说,一看人物,彼此满意,便有了八分了。其次便是寻官媒,写庚帖儿,又谢秀英等,端是喜气。
家里头太平了,外头却又不太平。原本因科考而平息流言,又兴起来。起因却是齐王家,齐王原是不信赵王命硬,不料他嫡长子骑马时摔断了脖子,不免疑神疑鬼起来。又有真一道人死死咬住他算不曾错,死活不肯砸了招牌。齐王止此一子,为叫王妃生出嫡长子来,齐王前头连生了三个闺女,才硬生出这儿子来。伤心之意,无法言表。
淑妃唯此一孙,原知这赵王是要做冤死鬼,哪料孙子死了,淑妃竟渐信了是赵王妨克,宫中流言日盛。李才人不得已自缢,遗书为赵王辩白,似应了赵王命硬之说。
正经读书人是不信,太学生又联名上表,不料皇太后却突临官家面前。官家此生,怕皇太后,真个“畏惧”,他原是先帝庶子,本想做个太平王爷,哪怕兄弟们一团混乱之后,皇太后亲将他送入东宫。又严加管教,官家年幼时,皇太后还做皇后,宫中便极有威严。他初入东宫,略宠几个孺人宫女,皇太后说他不好沉缅女色,活鸠杀数人,官家自年轻时起,便怕她。凡事无论对错,皇太后脸一板,官家腿便有些儿颤——打小儿叫她吓着了。
皇太后突临面前:“怎地我看重谁,便要弄走谁么?官家好孝心!”官家便不敢应了太学生“逐妖人真一出京”之请,只得将这折子扣下了。
说也怪,官家怪皇太后,朝臣却不怕。打头阵却是洪谦,御史也不说甚流言,也不说甚妖人,却拿一味药材来说事,其表节略曰:“《世说》有云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猿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是禽兽亦有天伦之情也。[1]桓温,谋篡之臣,尚存怜悯之心。今闻宫中妇人却食鹿胎以为养颜,捕其母,挖腹取胎,何其忍也?臣实不忍听!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女有四德,德言功容,德为先,容末,请皇太后、皇后,为天下表率,休要如此不仁不慈。”
一字不提京中乱局,不说太子薨逝、赵王遇诬,却将皇太后与皇后脸皮撕了往地上狠踩。便是钟慎这等起家御史,外头厮混一圈儿,复掌了御史台,也要说洪谦这手,委实刻骨。本章既上,顷刻满京皆闻。赵王口中念着:“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不由流下泪来。“不仁不慈”之语,是叫许多人念口里,谁个不知真一是得皇太后青眼之人?
宫中皇太后、皇后等无奈,只得颁下懿命,宫中禁鹿胎。鹿胎此物,确有养颜之较,是妇科佳品,尤其后妃想诞育子女,恐有宫寒之症,便要食它,非是特为养颜而来。然但凡懂医,便不能说它不能养颜,两宫吃了个哑巴亏,将洪谦往死里恨。
那头吴王却将郦玉堂好一顿臭骂:“你结这两个亲家,没头没脑,好没计较!得罪皇太后是不怕,你可知官家只有三个儿子了?赵王废残之人,唯齐、鲁二王有望东宫,不拘哪个,他两个能得着好来?”
郦玉堂先往家里炫耀来,不意吃这一顿好骂,他却不惧:“公道自人心,且,便是官家,也不能得罪士人。”吴王气个半死,手里一把拐杖飞向郦玉堂,打得他抱头逃回家来。
次日,便是太子下葬。苏正冷眼看着三个皇子,赵王憔悴自不消说,齐王眼睛通红,鲁王哀哀哭泣,然三人相较,赵王已人不胜衣,其二王虽要人扶持,步子倒稳。不由微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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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葬后,京中是热闹起来。这头郦玉堂家六哥与孙尚书孙女儿完婚,又写信往江州去,请另两位亲家送亲来完婚。
那头皇太后朝上发威,将几个进士出身官儿夺官发落,说有些个读书人是“贪名好利伪君子”,官家只好躲着不出头儿。洪谦晓得她是指桑骂槐,又上一表,直指皇太后干政“牝鸡司晨”。也亏得他敢说,也亏得官家护着他。官家见洪谦骂人,便与洪谦撑腰,说他是“贞介耿直之臣”,真个是站他腰后头扶着他站。
那头御史见洪谦一人便直接皇太后,纷纷羞愧,且有几个同年遭了皇太后毒手夺官。一个个义愤填膺,却不求同年,转而弹劾外戚不法之事。朝上直如开了锅。
然不消数日,却又有洪谦是朱沛流言传出,言他奸狡虚伪,不顾人伦,数典忘祖,是个好邀名伪君子。直至有御史参这位洪同僚,言昔年识得朱沛人说,他耳上有红痣等表记。众人往洪谦耳上看,果有人看着了一颗红痣。
苏先生便坐不住了,先时是流言,他作不知,便是梁宿也不敢问到他面儿上,生恐吃他一句:“非礼勿听。”如今却是御史参奏,苏先生不得不当堂逼问洪谦。
洪谦从容道:“先生这话却是好笑,我自姓洪,要我认了别个人,便是说我不是洪家孩儿。不是谁个说你不是你爹孩子,你就要跳起来辩白,说话人才该拿出实据来……”扫一眼那参他张御史,唇角一抹冷笑,“张某人难道忘了,他是城外叫花子收养行院□生下来私私孩子?从来乞讨长大,讨达官贵人口边一口残食,便做人家狗,四处乱咬乱吠。你道张御史与你长得像,你便换身官皮,我便不认得你了么?”
苏先生此生从未见过此等无赖,却又不知如何答应是好。那张御史一张脸气得铁青,跳将起来,道:“你你你、你信口雌黄,你、你、有辱斯文!”洪谦掏一掏耳朵:“你也知甚叫信口雌黄?”
张御史道:“京中人都知。”洪谦道:“不消三日,京中人确都知你是个小龟公儿。”张御史两眼一翻,喷出口血来,便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