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康崇咬字刻意,笑着看他:“我一看你这样儿又觉得行。”
景允再藏不住脸色:“够了啊你。”
他把最后一勺冻糕喂给康崇,空的碟子摆回桌上,喝了口水。康崇搭手揉揉他的发旋:“慢慢习惯,别急。
“每天做那么一两件事儿,巩固巩固概念,循序渐进。你觉得唐突了,冒进了,就跟我说。我也一样。无论什么关系,都讲究个方寸,对吧。”
“话是没错,”景允停了一瞬,说:“我们俩还是有点儿差别。”
“何以见得?”
“头发是剪了,”他语气平静:“可你能想象我一丝不挂的样子吗。”
康崇呆住,惊心动魄的几秒后,他夹烟的那只手把脸一捂,崩溃道:“哎呀……大庭广众的你这……谁受得了啊,留着床上讨论好不好?亏我怕你别扭,还反省在机场的时候是不是太过火了……”
“晓得了,晓得了。”
景允笑出声来,没再追问下去,牵他的手,十指紧扣。
“不擅长的事情,一起学着做吧。”
九点半,他们离开“天台”,乘着夜色巡游这座共同生活了二十余载的城市,像从未涉足过它一样,怀揣着失忆般崭新的好奇,轧过一条又一条街,天桥,隧道,小巷,公园,途经一家顺眼的酒吧,心血来潮地停下来,点六杯酒交换着喝,听了半场个唱,有人当众表白,送了九十九朵玫瑰,全被女孩子丢进垃圾箱;邂逅野猫,萤火虫,成群闲逛的青年,高声争吵的情侣,穿毛绒玩偶服的男孩,独自抱着一份全家桶在花坛边吃,面孔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最后跑着去赶末班地铁,景允罕见地大意,险些在站台上跌倒,被康崇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卡着关门的倒计时声冲进空无一人的车厢,在硬邦邦的座位上相互依偎,较真地谈论天南海北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动机和意图地接吻,许多次,像练习,弥补浪费和漏失的往昔。
雪亮的灯光下,景允依旧坐得端方,挺直了背,双腿合并,手放在膝盖上,指甲剪得短而齐,做什么都有分寸。今夜他的脸庞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细致,睫毛纤毫毕现,眼眶、颧骨、唇瓣乃至耳垂都沁着一层酡红,他说糟糕,我真的醉了,唉,明天还要上班。他问康崇,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吗?康崇说不,我们要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他信了,正常状态下绝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外露和坦率,震惊之余是有理有据的疑惑,现在?十点四十,民政局早下班了吧?康崇也蹙起眉,不亚于他的认真,是吗?那怎么办,今儿结不成了,明儿你要变卦,我找谁说理去?
这么快……就要结婚啊?
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太仓促了,我还没准备好。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啊,都快八月了。再不谈恋爱夏天就要过完了。你还想再耽搁一年?我等不了。我现在已经觉得可惜了。哎,也不一定。我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多了,不像十几岁那会儿,搞对象跟闹着玩儿似的,不会对人好,也没耐心,自私自利,一吵架就分手,挺混蛋的。我反思过,花了很多时间,尤其在你身上。你不是其他人,不是一类,不能放一块儿比,对于我的意义不同,懂我意思么?所以我说考虑得够久了。你觉得呢,我有变好一点么?
当然……有啊,我能看出来的。你现在……成熟多了。但是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所有的……磋磨,蜕变,通融,我都能接受,我愿意接受。我非常……愿意。
那你会反悔么?
我不会。他整个人绷紧,期期艾艾地说,我不反、不反悔。
他这时仍醉着,醉得更深,却像极了醒着,眼波粼粼,语气郑重,牙关都有点打磕。康崇看着他,心软得脱了形,一着不慎就要失陷,至于将陷到何处去,他想,没关系。他无所畏惧。
阮妍深感大事不妙。
她挂断第八个无人接听的去电,家门被人敲响,跑去一看,喝醉的景允被康崇背了回来。尽管难以置信,她确认是自己亲生儿子,不抽烟、不酗酒、不纵欲、各方面都收敛自律,如今伏在康崇肩上,脑袋一摇一晃,些微蓄长的发丝被汗濡湿,贴着额头,脸红扑扑的,嘴唇有点浮肿,呼吸湿热,已然进入深度睡眠。
她想问什么,又没问出口,康崇用口型向她和景越冬问安,踩掉鞋子进屋,把景允背到卧室,虚掩住门,在里面呆了一阵,大约分钟。
房间内灯灭着,隐隐烁烁,什么都看不清,间或传出床板负重、布料摩擦的响动,细碎的低语声后,重归静逸。
少时,康崇拨开一掌宽的门缝,走了出来,他把润唇膏放回景允枕边,用无名指沾了些润泽的膏体涂抹嘴唇,上下一抿,将门关好。
阮妍这才放声讲话,她给康崇倒了杯凉白开,忧虑地问:“没事吧?”
康崇道了谢谢,一口气喝掉半杯,才摆摆手,趁着身高自然地揽住她窄小的肩,宽慰地说:“没事阿姨,给他调一杯蜂蜜水放床头,半夜醒了会渴,睡一觉就好了,真的没事,没失恋也没跟人起矛盾,怪那酒后劲儿大,我也有点晕。”
“真是的,俩孩子。”
他随阮妍去了厨房,看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密封的蜂蜜腌柠檬片,挖了两勺,连带着罐底的结晶,磕在一马克杯温水里,用长条羹搅匀,嘴上松了气,眉心却仍未舒展:“我说他啊,自从剪了头发,就很反常。崇崇你发现没?”